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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心灵史-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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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前方只有几位老阿訇。他们用神秘的阿拉伯文写下的内容,只是神秘主义。克拉麦
提,是他们写作的支撑也是他们写作的对象。他们不重视过程。但是,过程不能湮灭,否则
将无人相信。
  嘉庆二十二年夏,被流放黑龙江布盔地方的哲合忍耶第三代导师马达天,以及自愿追随
他的十二弟子及眷属,终于快要走完他们苦难的历程了——他们进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公元一九八九年夏。我为了实现自己几年来的举念,为了去那著名坟墓前致哀,更为了
追求一种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体验,从北京启程——我也进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景观骤然一变。
  看惯了大西北哲合忍耶式的荒山秃岭不尽焦黄之后,两眼突然涌入如此浓烈的绿色便渐
渐疼痛。丘陵、原野、丛林,隐藏不住大东北无底的肥沃。当年——我想着眺望着,不禁想
入非非——古土布·阿兰·马达天流放至此时,他一定在心中嘲笑公家的愚蠢吧,风景雄
丽,遍地丰饶,夏行将尽的自然正在全盛。残民的公家,你哪里懂得哲合忍耶只是在人间绝
域的陇山周边才可能诞生的信仰呢?
  车越过了一线山岗,直下烟雾蒸濛的松花江谷地。我发觉自己错了。每一分钟气温和湿
度都在增高。不久后,我已经汗水淋漓,河谷的闷热正一分分地窒息着我。此地叫做船厂。
  我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溽暑。夜里躺着,黑暗也是热的。我一手擦汗,一手扇风,几
乎通宵不能入睡。
  嘉庆二十二年,一百七十多年以前的这种可怕的夏天里,他们的囚车正在此地。我在苦
热的煎熬中忍受着,遐想着,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曼苏尔的书这样说:
  毛拉到达船厂的当晚,住在店里。船厂那座寺的阿訇在那一夜做了个梦,他梦见穆圣握
住了他的手。惊醒后,他坐卧不安,不知道这梦暗示了什么。次日,下了晨礼后,人们议论
着有个巴巴为着伊斯兰充军到这里来了。阿訇便去探望……他们互道色俩目,握手间阿訇猛
地想起了自己的梦。后来,太爷对这位阿訇说,我想向你要块坟地,不知能否做到。这位阿
訇满口答应了。
  马桓阿訇之祖父更写到了最后一幕。从他的记载中可知,古土布·阿兰·马达天的儿子
也在流放的行列之中:
  毛拉预感自己将回归到真主那里。他把一块白布撕开,缝成卡凡(裹尸布),命令儿子
拿到江里去洗。孩子不忍与毛拉诀别,迟迟没有去洗。毛拉说:“难道你不相信我?这是真
主的前定!……”第二天他又催促去洗。孩子悲痛极了,仍没有去洗。第三天,毛拉催促
说:“你再不去洗,就来不及了!”
  哲合忍耶第三辈穆勒什德马达天,穆罕默德·扎俩力阿訇,道号古土布·阿兰,于嘉庆
二十二年九月初六在吉林船厂归真于流放途中。教内尊称船厂太爷,他的拱北在今吉林省吉
林市松花江畔的山岗上。
  追随他自愿充军的十二户人家,仍被清朝官府依律流放到黑龙江布盔,在彼生息繁衍成
一方之众。这就是哲合忍耶在东北大地上流传的起源。
  据教内传说,船厂太爷一行流放途中,路经北京时,影响和震动了北京回民。后来朝阳
门(即齐化门)上坡清真寺成为著名的哲合忍耶清真寺,源头也溯于斯。
  

第05章 知的遗训

  我点燃的香上,青烟袅袅缭绕。我第二遍朝着他的卢罕摊开了两掌。我的都哇尔在战栗
之中接完了。可怖的酷热压迫着,挤压得我简直忍受不到下一秒钟。汗水凝成了碱,浸疼了
我的额头。汗水又唰唰流淌而下,冲下的汗碱一直流进脖颈,流向我的胸腹。身上的长袖衬
衫泡在我的肉躯上。我像拱北上的每一个人一样,严肃地扣着袖扣,在煎烫的热气中,在这
松花江上游低谷的夏末的炎热中体味。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如煎熬,如蒸烤,分秒都那么漫长,忍受是那么难以坚持。生命
在这种形式中走着一道不尽的下坡路,如那松花江水缓缓地流淌。活着,真的比死更难。
  这真是一种肌肤触碰般的感受。然而这感受能成为注明页码的史料么?我举意为哲合忍
耶书写教史。但是我缺乏如同天主教殉难的传教士留下的那种多卷本笔记集。我的手里没有
几页文字,虽然我的心里有烈火般的情感和判断。
  我反复地询问。
  我默默回想着我崇拜的艺术家。我在问。但是我发现他们并没有像我这样遭遇一个如此
问题。
  以往,对哲合忍耶来说,一切公开宏扬的和隐而不露的、一切浅显的和机密的、一切令
世人瞠目的和被世人嘲骂的——都可以用沉默来对待。或者用高声赞颂的沉默,即尔麦里来
对待。
  然而今天哲合忍耶要求我的却是:沉默的终点到了。给你口唤——让世界理解我们!
  我花费了五年。在我的一篇散文中我写出了五年里我获得的方法论:“正确的方法存在
于研究对象拥有的方式中。”我首先用五年时间,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和西海固贫农在宗教上
毫无两样的多斯达尼。后来——当我四次从西海固、八次从大西北的旅途归来;当我擦掉额
上的汗碱,宁静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沉思时,我觉得一种把握临近了我。我暗自察觉自
己已经触着了大西北的心。他们对烈士们的怀念久久不息地震撼着我——我默默地立下誓
言,彻底地站进了这支人道和天理的队伍之中。
  波涛在徐徐抚摩我周身的肌肤。在三天里两次为船厂太爷上坟悼念之后,我跳进松花江
游泳。这是浸泡过他的卡凡布的江水啊,我竭力记忆着这流水抚摩的触觉。我是个品级低下
的人。我总是强求降临于我的克拉麦提。但是——史料依然匮乏。我似乎挣不脱现实主义。
清代有个文人叫陶保廉的,因为随父出关路经了吐鲁番,便留下了一册《辛卯侍行记》,成
为治新疆者的必读书。难道我要埋怨毁家迁往蛮荒、侍奉自己信仰的导师、忍受一路上的欺
辱毒打、把身家性命都舍到了极边流放地的那十二户农民,埋怨他们没有为我写下一本《嘉
庆侍行记》么?!
  无论《道统史传》或是《曼纳给布》,关于船厂太爷的史事,我们只能说出这么多。
  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历史。笔虽尽而墨未浓,我们从来没有学习过这样的历史学。
这种学问由于我们本人的亲身参加而千真万确,但这种学问是超语言的;它与感情相近,与
理性相远,它遵循的是一种难以捕捉的朦胧的逻辑。更重要的是,它要求倾诉者和聆听者都
藏有一种私人的宗教体验,它要求人的灵性。
  告别船厂拱北的那一天。我感到一种可怕的重负。拱北静悄悄,矗立在绿山岗上。它知
道我的心事,我知道它的秘密。
  我们默默对视,谁也不说一个字。但是我感到委屈——它多么雄伟强大,我多么弱小无
依。我怎么可能解决——人类关于学问和作家的这种根本问题和原初问题呢?
  几个月过去了,我懂得了悲观主义。
  我被哲合忍耶的悲观主义的美强烈地吸引过,现在我尝到这种悲观的苦了。我要从这种
黑色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否则我无法完成这部书——这是几十万哲合忍耶人民的心情,也是
我毕生追求终于找到的宿命。
  在困境中,有一天凌晨,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哲罕耶道统史传》第三门《船厂太爷》
的阿拉伯文中,非常奇怪地、超乎体例地、用长长的篇幅论述着这样一组命题:
  作者和认识。
  第二天,我找到一位精通阿拉伯语的老先生,逐字逐行地推敲,最后审定了一段古土
布·阿兰·船厂太爷马达天的话。我坚信:这段话乃是他留给我的遗训。
  尊贵的毛拉船厂太爷说过:“我们正道的创造者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曾指出:‘学
者如果只是倚仗着他的学问而衰死,那么他的死有混同于卡费勒的危险。’他对我的祖父
说:‘你把这话再重复一遍。’于是我祖父就把这段话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说
这些话时,他吉庆的两眼热泪盈眶。
  我急急前后翻阅。原来我们这部教史的这一门简直是一部关于作家和作品、学者和学问
的伟大著作。
  学问有两种:一种是在心里的学问,那是有益的学问;一种是要宣扬的学问,那是神对
人类的指证。
  还有一封古怪地插入这部宗教书——哲合忍耶把它称之为“经”——里的信件:
  你已经有了知识了。——你千万不要把你的知识的光芒熄灭,而使称自己坠回黑暗!你
不要熄了那光芒——以免来世降临,别的作者凭着他们的光芒奔行时,你却处于黑暗!
  我不再怀疑犹豫。此刻我的举念坚如磐石。我的读者们已经屏息宁神,我不能违背我的
前定。让我这个作家顺从于一种消逝的无情历程;让我这个学者降伏于一种无形的心灵吧—
—我终于解决了学问和艺术的根本形式问题。我已经决定了我的形式。
  不拘泥任何历法和传统断代的、仅仅为哲合忍耶所承认的第一个历史大时代,终于在此
时结束了。在我的作品描绘也终于告一段落的此页,应该摹仿阿拉伯——波斯文学的修饰文
体,在末尾添写一首诗。

  是春天是秋天
    荒山绝境无花草
  人容我人追我
    活着本来是流浪
  赞美你——几番炼我的深沉世界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目不识丁便精熟地理
  无论谁也不能逃出前定
  无论谁也不会搭救朋友
  深沉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是年节是喜庆
    我那故乡只吃糠菜
  在家里在路上
    其实都只有一丝希望
  感谢你——不知信仰的官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身无分文便走遍世界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是我辽阔的监狱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由我代表中国
  万遍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第四部 新 世 纪


第01章 复苏的世纪初

  十九世纪迟迟地开始了。
  这支在古老中国文明,在孔孟之道的大海上形象罕见的信仰者集团,也迟迟地开始了它
的第二个大时代。循回又一次运转,并没有在开始时分就提示或警告。最深处潜藏的一个本
质悄不作声:哲合忍耶贫穷而烈性的教民并不知道他们被带进了一个大时代。
  十九世纪无论在世界或在中国都是一个大时代。原初的、根本的问题百年不遇地摆在一
些拥有使命的人们的面前。我不想在此书中罗列比较风云变幻的十九世纪世界史和中国史;
因为就绝大多数哲合忍耶人来说,他们对环境和条件并没有觉察。前定论是一种无敌的理论
和信仰——哲合忍耶只能随波逐流,必要时就使用束海达依主义,像怀着利斧闯入荆棘。
  关里爷(也唤做伏羌二爷),即我唯一崇拜的伟大作家阿布杜·尕底尔此时还活着。奇
怪的是他的名著《热什哈尔》对自己的年代只字未提。这耐人寻味。也就是说,在十九世纪
初叶,关里爷是一个不愿描述当代的历史作家。我在吟味中有一丝震惊:我感到了某种神
会,我也是一个不愿描述当代的作家。
  史实是不存在的。而记忆——哪怕是镂骨铭心的记忆,也能够被遗忘。血在褪色以后是
一种黄褐。所谓“知”——即真正代表时代的观点是挣不脱先锋命运的:当它独自出世孤独
探索时,它不仅曲高和寡掷玉入泥,而且放弃了于通俗求弘扬的契机。而当它被结局证实以
后,庸俗的聒噪声鼎沸而起,喊叫的是它昨天的见识。它又沉默了———这是一种学问和艺
术向宗教皈依的过程。用这种观点能解释世界的许多现象。
  我——我相信神启示于我的方法论——正确的研究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的形式之中:先
做一名多斯达尼般的战士,忠于民众的心,然后再以信仰使自己的这颗心公正。
  新的这个世纪在它开始上升时,万物复苏。哲合忍耶这个信仰者集团能够获得发展——
就是十九世纪曾经宽容的证明。社会和政治的变化如同季节中的春天;直至今日,中国人一
旦获得春天就会丧失对冬天的记忆。人民,包括知识人的心大多是粗糙而实际的,首先,无
论如何要活命,然后是家庭生计。哲合忍耶在它的早期时代(前三辈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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