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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

心灵史-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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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境界,但人会感到汴梁太爷马进城的一切似乎距离自己很近。
  就像卡夫卡的《审判》蕴含的——无罪但总感到自己无限地处于被告境地的犹太人心情
一样,在非宗教的中国文明之中,信教者回民永远也摆脱不了一种“无罪的罪人”的感觉。
汴梁太爷——其实他仅仅二十五岁——马进城的故事抽象了这种被迫的罪人感,并且以自己
冷冷的对自由的摒绝,向人们显示了哲合忍耶作为宗教的成熟和深刻。
  我觉得自己无法抗拒这样的魅力。在这部长篇故事中,我的笔时时如一根刺,把自己的
肌肤刺破。我确实是它的一个角色,断断续续地与主人公相遇。他不断地变幻着姓名,随着
历史太激烈的潮汐,我如同一些碎片,我曾经以我的艺术追逐和揭破的一片一片,都轻轻地
落在了他的身上。我也曾因为一次次形式的美化被孤立,我也曾因深藏的锐利选择了规避,
哲合忍耶的血是如此强大地控制着我,反复冲突之后我只能更加皈依这强大的前定。
  这一切认识——我知道它们离人们习惯的中国文学实在是太远了。
  但是我相信这种文学的价值。
  ——全部细节都是真实的,全部事实都是不可思议的,全部真理都是离群的。我企图用
中文汉语营造一个人所不知的中国。我企图用考古般的真实来虚构一种几十万哲合忍耶人的
直觉和心情。我总想变沉默为诉说。
  汴梁,这个永远猜悟不完的地方,它似乎悄悄地平衡着我。它对我时时变得轻狂的艺术
显出一副冷面。我觉察到了,那时我便获得了解脱,我感到它在用一种无限的平和重新塑造
着我。我感到自己的心灵正在被一种艺术抚摩和灌溉。
  哲合忍耶的先驱们都实现了艺术般的人生。
  我只是把这种人生一字一字地抄写出来,并立誓说:我作证,我谨随同几十万哲合忍耶
的淳朴人民说:我作证。不是一个信仰或理想主义的个体,是一个在中国奇迹般地存活着的
世界在作证。
  今天也许你漠不关心。
  但是明天你将会被震撼。
  我的艺术将被湮没。
  但是它获得过真正的生命和价值。
  曾经在第一个光阴,在苏四十三率领的撒拉族男儿走进华林山绝地时,就已经进入哲合
忍耶血液的一种悲观主义,至此已经反复出现多次并达到了顶点。在被剿杀、被禁绝、被流
放之后,哲合忍耶终于体验了被侮辱的滋味。
  汴梁太爷西拉伦丁·马进城被辱的故事,深深刺伤了哲合忍耶的心,一种无法改变的悲
观色彩,把这颗心染上了一层阴暗的底色。哲合忍耶与统治者、与强权之间,已经形成了一
种铁打的敌对关系,任朝改代换未稍有改变。同时,哲合忍耶的信仰由于这种太重的伤痛,
也愈来愈走向简化——不求任何起码的解释,总渴望以死相拼,流传朴素的理论和观点。
  哲合忍耶的历代作家们,从关里爷开始就摒除了过多的伤感倾诉。千里血流,往往换不
来他们的一言半句。在他们的不让人读的阿拉伯文秘密著作中,实际上省略了一句他们认为
是不言而喻的话——我们都要走这样的路,我们都要这样牺牲,我们从真主那里乞讨来的只
是这样的命运。
  这种悲剧感情笼罩着整个哲合忍耶教派。久而久之,它已经变成一种基因潜入了哲合忍
耶的血统,这种潜入早就开始了。
  这又像哲合忍耶集体的艺术一样,是一种几十万人共有的悲剧精神。它不像欧洲的同样
精神往往由一些思想家来代表;它的途径是——由一位穆勒什德创造,然后全部多斯达尼仿
效,一切都只靠行动而不靠语言。
  可能,应当判断汴梁太爷西拉伦丁·马进城是这种悲剧感情和悲剧精神最后形成的门
坎。的确,由于有了他,哲合忍耶便不仅有了血而且有了泪。由于他的悲剧,哲合忍耶终于
完成了牺牲和受难两大宗教功课。由于他的哀婉故事,哲合忍耶不仅像火焰中的英雄而且更
像每一个黑暗中的善良人。西拉伦丁,信仰的一线弯月,由于他悲怆的一瞬照耀,宗教终于
在大西北和中国滚上了泥巴,变成了尘世最后的慰藉和冀望。
  过去——全部古代的和近代的故事,在他逝世时都默默结束了。哲合忍耶作为一种苏菲
主义在中国的移植已结束了,哲合忍耶作为中国文化之异端的时代也结束了。现代正迎面而
来。
  现代——当年在束海达依旗帜下前仆后继的撤拉人、东乡人和回民们那样向往过的后
世,究竟是什么样呢?
  那些背着背筴,为着追求正道而跋涉的老一辈人和他们埋骨的关川圣地,在现代世界会
是什么样呢?
  那些壮烈地牺牲在兰州、在金积堡的导师,那些悲惨地死在流放途中、倒在折磨迫害之
中的导师,那些呕心沥血传播信仰的导师,他们的遗教和他们的圣徒墓,在未来的现代里会
遭遇什么呢?
  中国文化,这个深沉无比的大海,这个与纯粹宗教精神格格不入而又与一切宗教都能相
渐相容的存在,会与哲合忍耶发生怎样的关系呢?
  多斯达尼,中国人民的脊梁,永远不畏牺牲、永远追随着自己信仰的哲合忍耶信徒,在
走向现代的路上,会创造出怎样的历史呢?
  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会有前定。
  应该坚信不疑。

  我总是静静地等待着
  自从告别孩提我便等待着
  ——为我的镇定惊奇吧
    为我的机密
    没有被你看穿

  我若是有一天被逮捕
  我便在那一天起
  ——与他永不分离
  用这心灵的鲜红
  在黑牢中写上他的姓名
  一切都在那个遥远的夜里开始了
  我用美丽的幻彩装饰
  ——如今你懂得花纹的内里么
  别让轻柔的和风
  掀露出那匹白马和那把利剑
  我放弃一切自由
  放弃做为人的
  ——每一项天权
  我要走进他要我走进的门坎
  我要响应他向我发出的召唤

  别了,我的女人和孩子
  别了,我的高贵与卑贱
  别了,我的独自流淌的泪水
  ——我只带着我长流如水的赞颂
    直至你的内里消溶其中

  别了,人的传说和习惯
  别了,心的妄想和罪孽
  别了,这不能疗救的痛苦
 
第七部 叩开现代的大门

第01章 十八鸟儿出云南

  轮番巡回着四季,巡回着奔波和写作。在今夜我的笔临近了终章,像游子临近了终旅。
  放浪于哲合忍耶这片粗旷的大地,我迅速地蜕变着。先使人震撼再渐渐习惯,后来只觉
得莫名的感动在涌漾——黄土高原的这一角像一片突然凝固、突然死于挣扎中的海洋。我是
一片叶子,一只独木船,恋着这片旱荒不毛的死海。一年一年,不问西东,不存目的。
  放浪如此魅人,景色如此酷烈,秘密如此漆黑。一分一毫的感受像以前啮咬过多斯达尼
心灵一样,如今如触电的指尖如沉下的砂粒,控制了我的这颗心。
  我不该是一个学者一个作家,这个词和哲合忍耶概念中的阿訇太密切了。
  西海固不该这样赤贫千里荒凉至极,它和它的多斯达尼总使我错觉到一种责任感。
  其实,我只适合写一首长长的抒情诗。
  形式如魔症一样逼我答复。
  ——它简单至极,但藏隐着。
  一九八四年冬季我初进沙沟时,那心情是多么透明和单纯啊,那个大雪连连不断倾泻的
冬季,是多么悲怆而纯粹,是怎样地启示和激励人心啊。
  一九九○年的冬季近了。这个冬季里我的诗终于要享受它被目不识丁的知音诵读的时
刻,而我的生命衰老了。每一个哲合忍耶的男子,当他洞知了一切之后他的成长便停止了—
—余生只是时刻准备着,迎着一片辉煌。朝闻道,夕死可也——是谁这样总结过?
  我盼我的形式为他们赞许。
  它背叛了小说也背叛了诗歌,它同时舍弃了容易的编造与放纵。它又背叛了汉籍史料也
背叛了阿文钞本,它同时离开了传统的厚重与神秘。
  就像南山北里的多斯达尼看到我只是一个哲合忍耶的儿子一样,人们会看到我的文学是
朴素的。叙述合于衣衫褴褛的哲合忍耶农民和我们念了几天书念了几天经的孩子的口味;分
寸里暗示着我们共同的心灵体验和我们心头承托的分量。
  我在这样的写作中陶醉。
  面对着自己的作品,我沉默了。
  我曾经不断地陷入一种沉沉的冥想。我在那些神思的纵马飞奔之中,常常和一些人物相
逢。我渴望着与他们交流一件件大小细节,我狂热地要和他们讨论,从理想、追求、信仰、
宗教的原初本来,直至哲合忍耶湮没了的隐秘。几年来,我习惯了这种神交,甚至在困难时
我痛恨时间隔开了我们。我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学者的行列,脱离了排列着翁独健师和史学大
家名字的阵营。我更大踏步地远离着作家的行列。远离着巴金、王蒙和青年作家朋友的队
伍。我靠近着一个新鲜的世界,我听说了一些新的人名。对于我,他们才是值得尊敬的中
国。关里爷,毡爷,曼苏尔……后来钞本像流水一样向我涌来,我无法列举这些在神圣的哲
合忍耶中大名鼎鼎的人物。
  我习惯了他们玄奥又粗直的文体。我沾染了他们的一种灵气。我领悟着他们的伏笔和晦
涩,我判断着他们文字内里的事实,我触碰着他们刚烈的信仰和男性的恐惧,我和他们严肃
地讨论着——在中国,只有在这里才有关于心灵和人道的学理。
  但是,我一直盼望的那个人,我追求的这个行列中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为我出现。他
如同——个巨大的黑影;他有时清晰地让我听见他的喘息,有时他在雪野中留给我几个脚
印,但是他永不显现。我久久凝视着黑暗;我确信他就在对面,但我没有视力看见他。
  你是谁,我一连几年问着,你是谁?
  你是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么?
  你是毡爷么?
  你是那个用简练的古汉语夹杂秀丽的阿拉伯文引语译出文言文《热什哈尔》,又隐去了
你译者姓名的老人么?
  你是我的引路人、沙沟回民马志文么?
  你是我的年轻的满拉弟弟么?
  或者——你就是实践着隐遁伊玛目思想的那位师傅,你就是被哲合忍耶深沉怀念了五十
年的那位英雄么?
  你是我的哲合忍耶父亲么?
        ※    ※    ※
  前两门讲及十九世纪回民起义中,云南东沟一段——叛回马现(如龙)率领大军残酷灭
绝了哲合忍耶大东沟热依斯道堂时,东沟人并没有全部遭难,余烬中还藏着一些火星。
  据教门里古老而机密的传说:当年东沟寨子地下有一条七里长的地道。云南三太爷马圣
麟——哲合忍耶创始领袖马明心的儿子、流放烟瘴客死他郎的马顺清的第三子,曾在东沟被
围之际,有计划地实施子弟出围逃离云南。有一个钞本《恭挽马世恩文》中就讲过:
  马如龙纠合夏毓秀、杨先知辈,裹围东沟,意欲灭此而后朝食。我村以数家之众挡数万
之师,经年围困,斗志不衰。……被围年余,因节粮饷士,家室争先自尽。战士存者卅余
人,然犹日夜防堵,百战不衰……同治十年腊月,议和围解。夏毓秀、马青云带兵驻防小东
沟,常怀伺隙之意。我……窥其阴谋,先遣诸昆季陆续乘便,微服出亡。
  文中的“诸昆季”,就是马圣麟身后名扬中外的马元章上人为首的儿子们。
  马元章这个名字一经出现,便意昧着哲合忍耶的全部古代史已告结束。为叙述方便,谨
请允许我使用此名——因为教内群众一律尊称他为沙沟太爷,像尊称以前六辈穆勒什德一
样。
  马元章率领着一行随从亲属,奇迹为他频频降临。他们离开东沟时,官军新从欧洲人处
买来的炮弹正把东沟寨炸成一片火海——法国人E·罗舍就住在战场不远处,听着妇女自杀
和马圣麟被炸死的种种血腥消息。东沟哲合忍耶除了少数绝望然后苟活——是他们今天又举
起了哲合忍耶的旗帜——的残众,全部壮士都倒在炮火中了。而马元章一行不能回顾,只得
仓皇赶路,腰带里插一支烟袋——个个都是汉族装束。
  西北炮声动地,西北火光冲天。
  出路只能是四川。
  后日的马上人沙沟太爷马元章,肩挑步行,走上了崎岖蜀道。他的弟兄和追随者簇拥前
后,心怀悲凉,身怀暗器,走出了云南。
  这就是教内后来著名的故事——十八鸟儿出云南。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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