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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心灵史-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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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炕前谦让。故事是相像的——
  官府来灭咱的教,咱们提起斧头,上。俺家先人,咳,老的领上三个儿子,和官军拼
命。后来么?后来又来了一伙官兵,俺家又是老子儿子一搭上。败给啦,没吃的,一家十五
口人死了六口。奶奶饿毁了。官兵捕了走的,去寻找时找不到。那城边大渠水里流的人骨头
多得很。官家正法插个牌牌子么,找不上那牌牌子,只能找见一个人骨架子,跪下念个索勒
(古兰经断章),上个坟就回来了。被抓的人给打肿了头;后来越狱跑回家,不敢说,只说
是蚊子咬肿的。大城南门外,人正平地,见了些死囚牌子,都是哲合忍耶回民。没法可想。
背个大包想拣些骨殖回来.拣不上,哭着回了沙沟。回来进村,人们以为拣回了骨殖,哭着
迎上来接,其实是空着袋子回来。唉,哲合忍耶么,前定的这么个口唤(命令)。
  我送走来人,夜深了。夜夜如此。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在召开忆苦会,还是农民们在办
历史系。
  什么是回族?
  什么是哲合忍耶?
  我望着深远的夜空,一连六年,我一直在这样问。荒山无语。这贫困得几近绝境的黄土
高原腹心小村,仿佛要逼迫我自己解答。
  我只能感受;这是一个全新的地域。
  

第02章 圣域

  这里是真正的穷乡僻壤,风景凄厉,民性硬悍。除开神秘主义(即苏菲主义)外,没有
什么力量能适合于这里。
  风土是不可思议的——我只能用散文或诗对它抒发一时的联想;我洞彻不了它。知识人
对它的无能力,是这种宗教的黄土高原一直不为人了解的原因。
  它不可理解,你只能崇拜它——无水区窖雪度夏;但是却村长三里,骡牛成群,千人大
村彼此毗连,他(它)们喝什么?——文盲区识字人很少;以前因为一种远见和狭隘,这里
回民不主张儿童读方块字,但他们却精熟二百年历史。你知道乾隆年、嘉庆年、同治年或者
是民国二十八年的历史事件么?
  这里充满了神秘的传说。人在这里非常容易碰上奇异。有一个伊斯兰教术语——克拉麦
提(奇迹),在这片天地里极其流行。不信么?当你真的眼睁睁地看见了,当奇迹因你私藏
心底的原因真地降临在你身上时,你会只想崇敬,你会满心畏惧。
  我和马志文之间,就有过奇迹。
  哲合忍耶的读者们人人都会相信这一点,因为他们都多少感受过、遭遇过奇迹。
  放浪于这片男人的荒野之中,你的世界观会潜移默化。
  东半个甘肃。南北全部宁夏——银色大川和西海固山地。青海一角和天山两麓的大半新
疆绿洲——这世界会诱惑住一个孤独生命,会征服旧知识,会打垮轻狂,使人只能崇拜它。
  统治中国的孔孟之道,在这里最薄弱。旧中国的主人——大地主阶级在这里数量质量皆
差。很少有那种钟鸣鼎食藏书万卷的文化家庭,也很少有儒将宰相名人大师降临。在正统士
大夫文化落后的环境里,土著的俗文化很难压制和归化宗教的精神,特别是神秘主义精神。
  回民像汉人一样,无望地在这片穷山恶土中迎送生涯。一般来说,他们没有必要羡慕那
些可能比他们活得更卑贱的邻人。半饥饿的状态使伊斯兰教禁食规定显得更圣洁。他人的几
近摧残人道的性压抑和肮脏的卫生状况,使实行割礼的男性和遮羞蔽体的女性获得某种神秘
的满足。无水乡村窖雪度夏,而坚持宗教沐浴的回民却家家以水的清洁为首要大事;那些盛
一瓢泥汤脏水下锅的汉族人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留着那么干净的水洗澡。最重要的是劳碌
之余,当教外人除了上炕吹灯一觉昏睡之外,再也寻不出一星半点事情时,清真寺里悠扬有
致的念诵在黑夜里传扬。世界不仅止于此,做人尚有更美好的希望,——这种现象,就在荒
凉得裸着石脉、几千里滚滚无边的一望焦黄中,不可思议地成了现实,成了主宰。
  何止孔孟之道和官府告示,在这里连科学也是软弱的。无论谁,只要他尚未泯灭最后一
丝感性,他就会在自己的生涯中遭遇神秘。由于这片土地从根本上说是不适于生存的,被迫
在这里生存的人就只有依靠另一种逻辑。加上血统的传递,由于血这种人体中最难了解的部
分的作用,回民渐渐养成了独有的一种认识习惯。
  这种肃杀的风景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残忍的苦旱灾变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滚滚几千里毫
无一星绿意只是干枯黄色的视觉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活不下去又走不出去的绝境是不能理解
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灭了中国式的端庄理性思维。穆斯林们在一代代繁衍生息中,用
苏菲主义的新鲜逻辑平衡了自己痛苦的心。
  感官的具体知觉磨钝了,八股文般起承转合的推理消失了,人云亦云的规矩方圆被怀
疑,通俗的科学知识被打破——苏菲各教派的信徒们只相信神秘感,只相信自己的想象力和
直觉,只相信异变、怪诞、超常事物,只相信俗世芸芸众生不相信的灵性,只相信克拉麦提
奇迹。
  尤其是以陇山为中心的地区,风土呈着极度哀伤和恐怖的面象。在那种荒野山间走着,
人心被恐怖和敬畏的感觉所笼罩,一丝异常的灵感渐渐出现。理解这片风土,特别是承认陇
山周边风土的神秘气氛,对于理解本书描写的哲合忍耶教派很重要。甚至应当认为:正因为
这里已经丧失了俗世经济文化的起码生机,所以慈悯的造物主才把彼世的神性优先降于此
地。
  由于追求神圣的人总是努力追求神圣的环境,同在大西北,甚至同属回族,哲合忍耶及
诸苏菲派与别人的见解就大不相同。怀着宗教感情、特别是怀着强烈的殉教感情与渴望奇迹
的哲合忍耶常常不为人理解。然而没有哲合忍耶式的体验,大西北就是一片丑恶难看的弃
土。这种命题具有普遍意义:缺乏宗教式的素质情感的人,他们的世界只是失去圣洁的物的
堆积而已。
  对于俗界的或称世俗的中国人来说,空间是均匀的,仅有乡土之别,人也如此。居于其
中的他们,在情感上是一种中性人。
  而对于圣界的或称宗教的中国人,尤其是哲合忍耶这个回族集团的人来说,空间并不均
匀。这黄土大海里,地点大不相同。有些最是贫得惊人荒得稀罕的山沟坡坎,据哲合忍耶看
来那是真境花园。
  所以,生活又能够容忍了——因为至少在这里有相互知根知底的多斯达尼(哲合忍耶民
众),有辈辈相传的烈士传说,有领导大家而且时刻准备殉命的穆勒什德(导师、圣徒、领
袖),最重要的是有安息着数不清的烈士遗骨的拱北坟园。信仰追求是安身立命的一项最重
要的保障,宗教和生活在这里水乳难分。
  这就是哲合忍耶回民生活的环境。也许你去一次走马看花,会觉得那环境并不太贫苦;
也许你小住几天又觉得那里不能生存——其实你应当做的,只是倾听;带着一份尊重,在那
片风土中等候启示。
  哲合忍耶在自己居住的一切地区,都实行了这种主观精神的“场所净化”。他们已经从
俗世被赶进了陇山周边这种荒凉得不忍目睹的绝境,于是他们就在这种人世的绝境营造了精
神的净土,井在这信任的土地上生息。他们热爱自己的土地,就像提炼了中国人热爱自己祖
国的感情一样。
  不同的仅仅是:中国人只有在强寇入侵之际才可能奋起,而哲合忍耶却时刻处于被迫害
被侮辱的境遇之中,因而也时刻准备着反抗与殉命。
  他们热爱的家乡永远是他们的流放地。
  他们的流血像家乡草木一样,一枯一荣。
  

第03章 圣徒出世了

  穷苦的人群挣扎在边缘上,只要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旱,只要冬天不下大雪无法填满那
种不可思议的水窖,只要夏天在遍野稀疏的庄稼地上落一场冰雹——就会跌下边缘,由苟活
坠下死亡的边缘。
  大西北的回民,就像一个栖居在黄土崖边泥屋里的盲人,坠向深渊的危险悄无声息地伴
着生活。
  人们只有热烈地诚信,只有托靠主。粗野散漫的生活,一迈进清真寺的门槛就骤然一
变,呈现出严肃虔敬的神色,男人仍庄严地洗净每一寸肉体,女人们如诉如泣地唤主,孩子
们挟着一本厚书,稚气十足成群结队地上学——只是他们的小学是经堂教育,不是要念会几
句文化而是为着念来一点灵魂。
  老人们则几乎抛尽了现世一切生计,终日徘徊在寺里。我在沙沟的夜里曾远远眺望那
寺,天是黑红色的,山影是黑红色的,寺的建筑轮廓隐藏在夜的黑红里——只有洞开的大门
充盈着桔黄的明亮。我看见一些老人的背影,起伏仰落,正在专心致志地行礼。
  男女老幼都在等待。
  容许吧。
  为我们出世吧。
  我觉得,整个村庄和这暗红的山峦夜影都在叹息。似是祈求,似是痛苦地忍耐。
  我们再也没有能力了。我们衰弱如羊。我们污浊不洁。我们无法战胜。我们没有桥梁。
我们已经被抛弃,住在这种家乡。我们已经被降生在活的火狱。容许吧。我们此刻刚刚洗过
乌斯里(大净),我们日日身带阿布黛斯(小净),我们趁这一刻洁净向您伸出双手。阿米
乃(容许吧)!我们愚钝无力,我们别无出路。把金桥架给我们,把道路在荒山里显现吧,
容许我们吧。带领我们走向纯净,允许我们接近主,接受我们来世做天堂住民。阿米乃,阿
米乃,看在我们辈辈人流血的求情上,容许吧。看在我们为众牺牲的导师的求情上,容许我
们的乞求吧。
  但是,在全世界的信仰者中,都有一个共同的大问题:人怎样接近主。
  在犹太教神秘主义派别、天主教、伊斯兰教苏菲(神秘主义)派,都提出过“圣徒”这
一存在,做为人与主之间的中介。最著名的圣徒和圣徒传说,当然还要数基督教和《圣
经》。但是,伊斯兰教中的圣徒——由于往往是真人真事,尤其是真地牺牲死难——对民众
的震撼和感动,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哲合忍耶更鲜明地把圣徒和中国贫瘠边地的苦难底层民
众彻底结合,让每个衣衫褴褛的穷人都认识圣徒——导师本人,都直接跟着他坚持人的心灵
世界。这一点,给予像我这样的人的感动,是永远也不会泯灭的。
  我一连数年,没有一刻不在心里怀念着他。他和我逐渐习惯了的浑身褴褛的农民那么相
像。我为一种亲切感而震惊。我以我的形式,一直企图寻找一种真的人道主义。我尝够了追
求理想在中国文化中的艰辛。然而大西北的哲合忍耶老百姓不仅尝遍了艰辛而且流尽了鲜
血,这使我欣喜若狂,我心甘情愿地承认了他们。
  然而,他们追随着一个人。
  我把目光对准了他。
  人们对他至死不渝地追随着。几年里,我已经能够作证:哲合忍耶的几十万人,即他们
亲切地互相称为多斯达尼的同胞们,为了他,每一刻都准备赴死。
  我想象着他。
  这个人名叫马明心。在我描写的这个世界里,你再也找不到比这三个宇更响亮的名字
了。而且这个姓名的响亮,在于它只是轰鸣在几十万人的心里,而不是被人用嘴诉说。马明
心这三宇因为受着极度的崇敬,所以被纯朴的民众避讳——没有人称呼这个名字。
  他像一块被风雨漫漶已经失去了细节的巨大的岩石雕像。我只觉得他如一座岩石顶峰,
屹立于我热爱的哲合忍耶刚强的岩石森林正中。他又如莽莽无边的黄土高原上的一座石碑,
身上密密刻着风雨割据的痕迹。
  信仰的黄土高原,因他而有了唯一的说明和解释。这片广袤数千里令人只有绝望的滚滚
黄色波涛,因为他矗立起来,而获得了方向。
  当然这都是后世对他的追认。
  他是从童年启程的。
  那时他九岁。
  他是一个孤儿。
  活在这片天地里,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顿亚(人世间、信仰世界以外的社会世界)
对于他毫无指望。
  马明心的童年,无疑只是受苦。哲合忍耶民众因为都一模一样地只有一种形式的童年,
因此对导师的童年毫无记忆。淡漠痛苦是大西北的特点,淡漠流血是哲合忍耶的特点。他是
一座岩石,这岩石的形象是模糊的;
  感赞万能的主,后来哲合忍耶中间出现了一位大作家,名叫阿布杜·尕底尔,人称关里
爷(祖籍关里风翔、甘谷、伏羌一带)。关里爷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创造了一种中国文学的
新形式——第一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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