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毒不侵-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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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自己说,如此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是因为他是她的师父,要是她当众出了丑,他回去后一定免不了也要受责罚。
徐辰端起杯子,双手捧给齐国夫人:“请夫人喝茶。”
齐国夫人忙接了,捧着那琉璃杯子细瞧,笑问道:“这茶可有什么讲究?”
徐辰照着事先背好的道:“这杯中的是岳阳君山银针。只因这几天来连日闷热,我想着热茶入口时难免让人添些烦躁,不如凉茶可口,就想了这么个法子。”事实上这是望北一年前摸索出来的方法,但徐老爷授意让她这么说,两人都不敢反对。“昨日午后就把茶叶投入山泉水中浸泡,在地窖里放了一夜后,今日晨起,再埋入碎冰中带来,到了这里,茶水中的冰恰恰好欲结未结,拿来消暑正好。”
冷冻过的琉璃杯凉意沁人,莹润的杯壁上逐渐附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体态丰腴的齐国夫人怕热,此法正中她下怀,赞赏道:“有心了。但不知那匣中浅绿色的冰,其中又有什么乾坤?”
徐辰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望北顿时替她捏了一把汗。按着前世的记忆,接下去本该是徐辰顺着话头说些这茶对养生的好处,因此他只给她讲了君山银针的特性,这绿冰只提到过一次,不成想这回齐国夫人却顺口问起这冰。不知道她还记得没有。
“这是……这是,”她苦苦思索,“用六、六安瓜片的茶汤冻制的,”她偷偷看了望北一眼,见他微微地颔首,便大胆说下去,“为的是让杯上附着一些绿茶微苦的香气。夫人可觉得这茶里既有黄茶的醇味,又有绿茶的清香?”
齐国夫人低头饮了一口,道:“果真如此。好孩子,难为你费心思想了这些。”她真的是喜欢,小口小口地喝完了大半盏,才放下了杯子,笑道,“这茶虽则甘美,我却知道有一种茶它是万万比不上的。”
徐辰不明她所指为何,只好顺着她的意思道:“那是自然的,好茶成千上万……”
“在我眼里,琼浆玉露也比不上辰儿奉上的一杯新妇茶。”齐国夫人打断她,朝她眨眨眼睛,“我可等着喝呐。”
照两家商定的,今年年末小周将军就将从前线回来完婚。徐定文听她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说,面露得意之色。徐辰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尴尬地干咳两声。
余下的客人,每人都接到了一盏冷冻的岳阳君山银针。原来那匣子里还埋着许多琉璃杯子,乍看之下都是同样大小,同样晶莹剔透,细看才发觉,各个杯子上的花纹各有巧妙,衬着嫩绿色的茶汤,别有一番风味。众人这才知道徐定文的礼物不是茶叶,而是这套价值连城的琉璃。
来而不往非礼也,齐国夫人也赏了徐辰许多东西,有首饰有绸缎,其中一个项圈据说是齐国夫人“陪嫁之物”。见女儿如此受未来婆婆的喜爱,徐定文心满意足,也不把其余人的不屑放在眼里了。整个宴会进行之中,不时有人想为难一下这商家出身的徐姑娘,提议让她吟个诗/唱个曲/弹个琴,统统被徐定文用“伤愈不久,精神不济”的理由挡回去了。
这次出行,望北的差事基本上已经完成,只等宴会一结束,就随老爷回府。
说是“基本”,是因为他明白,还会有一桩不大不小的插曲。
一四、闻香识真假
宴会接近尾声,众人正隔着荷花池听对面台子上演的戏文,齐国夫人的侄子,礼部尚书梁微义家的二公子忽然站起来,遥遥地向徐定文举了举酒杯,没有任何铺垫,无头无脑地说了一句:“听人说你家是做茶叶生意的,鉴茶的功夫也是一流。”
望北心中暗叹,果然来了。
按辈分来说,梁二公子是晚辈,敬酒要趋步走到长辈面前才合乎礼数。他敷衍的态度和倨傲的语气让徐定文微感不悦,但仍面色温和地回答道:“梁公子谬赞了。”
“我前几日刚入手了一批极品铁观音,不如请你家的茶僮帮我鉴定一二?”他语带挑衅地说。
长安城里,纨绔子弟之间流行一种叫做“斗茶”的娱乐活动,即各处搜罗名茶好茶,聚在一处比优良次劣,赢了的就洋洋自得,输了的则暗恨不已。它跟斗鸡、斗蛐蛐的实质是一样的,比的都是各家的财力。与后两者不同的是,因为斗茶的过程有“雅趣”,是符合文化人审美的一项活动,因此它备受士子大夫的推崇,近几年越发斗得热闹起来,有身份的人家,几乎每家都养着一两个茶师。
梁二公子,便是这样一个热衷于斗茶的有钱又有闲。若能难住徐家的茶僮,今后与人斗茶时说出去就倍有面子。这道理,跟混江湖是一样的——想要成名快,最好的办法便是把武林高手挑下马。况且,徐家若是过不了他梁二公子这一关,还有什么面子在茶市上做生意?顺便也报了徐小姐夺了他妹妹如意郎君之仇。
望北在这一行声名鹊起,是近一两年的事。梁二公子根本不把这个少年放在眼里,以为他名过其实,成名只不过是因为他超出了同龄人的水平,离梁府经验老道的茶师肯定是要差一截的。
徐定文却对自己亲手挑选的茶僮很信任。面对梁二公子的赤/裸裸的挑衅,他微微颔首,气定神闲地吩咐了一句:“既然如此,望北去替梁公子看一看,瞧仔细了,别出什么差错。”
望北低声答了个“是”,从容走上前去。出师以来,他还没有看走过眼,更何况是上一世已经鉴赏过的东西。对于他来说,这就像是一场提前知道了答案的考试,不过走一个过场而已。
果然,梁二公子命人送上来的,是两小撮一模一样的铁观音,放在茶荷里,送到他眼前来。
“卖我茶叶的那商人说,这两种铁观音是不同的,一样比另一样贵得多,可我左看右看,也瞧不出什么分别来。不知你可看得出这两者之间的不同?”梁二公子皮笑肉不笑地对望北说,“要是行家都看不出来,那肯定是奸商诓我,我可要找他退钱去。”
客人们都笑了,有人道:“谁人不知梁家二公子花钱阔绰,怎会做出退钱这样小器的举动,可见是说笑了。”
望北却知道这两种几乎一模一样的茶不是买来的,而是他成心弄了来刁难人的。凭着记忆,看都不用细看,望北便说:“这其中一样是春茶,一样是暑茶,价钱自然是要差许多的。”
梁二公子吃了一惊,如此简单地被道破,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真是笑话,你去打听打听,我梁某虽然不是什么行家,但玩茶也有五年了。春茶颜色浅,暑茶颜色发暗,你当我是瞎子么,连这两样都分不清?我给你看的这两个,明明是同样的颜色,怎么会一个是春茶,一个是暑茶?”
望北意味深长地说:“这两种茶虽然看起来是同一样东西,但平日里存着的地方可不一样。若是能把茶叶罐子也一并拿来,就知道这两者的差别了。”
梁二公子一滞,心虚道:“让你鉴茶便鉴茶,哪里还有看茶叶罐子的道理?难不成看大街上小娘子漂不漂亮,还要瞧瞧她睡得是什么床?”
他这比方打得粗俗不堪,齐国夫人不由蹙起了眉。
望北自然知道他不肯拿出来的。既然他不肯拿出来,他就只好替他说那茶叶罐子里装了什么:“这两撮茶,确实来源是一样的,都是今年新制的春茶,但其中一样平日里却混在暑茶中存放,所以只能随大流归入暑茶中。”
他言尽于此,意思却很明白——梁二公子故意将春茶存在暑茶中,待它的性质稍有变化之后,再一叶一叶挑出一小撮,然后把它与纯正的春茶放在一起让人比较——存心刁难人,说的就是这样。
可是梁二公子却不肯承认,否认到底:“只听过把暑茶混入春茶中以求卖个好价钱的,有哪个生意人会把价钱贵的春茶混入到便宜的暑茶里?真是胡说八道。”
他的否认,也在望北的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我是不是胡说,只要分辨这两样茶的香味即可……”
他忽然顿住了。本想说“春茶香味醇厚;在暑茶中存过的茶会沾染些焦躁的日光味道”,但他忘了一桩顶重要的事。
毒药几乎毁了他鼻子。为了防止中毒,制毒的时候他尽量不用舌头去试毒,而是用散发出的味道的浓淡来控制用量。久而久之,他的嗅觉几乎全被毁了。幸好茶除了香味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特性,比如色泽,比如味道。平日里分辨出各种茶并没有多大困难,再加上强大的记忆,总能让他把茶的名字与它的香味联系在一起,所以才弥补了嗅觉不足的缺憾,才一直没有露出破绽。
那曾经是比猎犬还要敏锐的嗅觉。上一世,他凭着这一点点茶叶散发出的香味就辨出了其中的细微区别,如今,却只有浓烈到刺鼻的味道才能引起他的感觉。再让他凭着嗅觉分辨出这两种茶叶的分别,却是再也不能了。那盛着茶叶的两个茶荷一模一样,他只记得其中有一个是暑茶,却不记得哪一个才是了。
进了周府之后,他一直担心徐辰会出丑,却没有料到最大的失误将出现在他自己身上。他太自信了,对自己的能力自信,对自己的记忆自信,以为这次挑衅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插曲,能和前世一样轻松应对。
“哦,凭香味就可以?”梁二公子不信他能如此之神,凭香味?别开玩笑了,每样茶都只拿上来一小撮,大概只有十几片叶子,几乎闻不到什么味道,还要凭香味区分?一定只是胡诌而已。见望北忽然犹豫了,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有恃无恐起来,“那不如你来告诉我,哪样是春茶,哪样是暑茶?”
望北强自镇定,道:“香味是可以区别,但即使我辨出来了,别人也不知道我的对错。更简单明了的办法,便是把这两样茶叶投入茶盏里,拿沸水泡了。若是在暑茶中存过的铁观音,会有聚成团的细毛从叶子上脱落……”
“我可不舍得把这茶泡了!”梁二公子听他忽然改了口,觉得自己几乎胜券在握了,步步紧逼,到了无理取闹的程度,“这可是极品铁观音,片叶片金,我总共才买得了二两,要留着以后招待贵客的,怎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浪费了?哪怕一两片都不行。”
望北被他气得无话可说,总归人家是有权有势的公子哥,再怎么为难人,做下人的都是不能顶嘴的。
“你到底识不识得,别是徒有虚名呐。”梁二公子抬头看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徐辰,嘲讽道,“就跟你们家主子似的……”
齐国夫人轻声呵斥了句:“景荣!”
徐定文满面寒霜,明显地不悦了。望北的能力,他再清楚不过,所以当少年突然间迟疑起来时,他对他拖拖拉拉的犹豫感到愠怒。闻一闻香味,辨出两者区别就完了,这么简单的事,还磨蹭个什么?他寒声命令道:“梁二公子让你辨,你快些辨就是了。”
望北却明白,若是他认错了,梁二公子会借着他的失误指桑骂槐,徐定文会更丢面子而已。徐老爷其余好商量,唯有脸面看得非常重,尤其是在这帮有身份的人面前,他有一种天然的自卑感。若是让他在这种场合丢了面子,他回去一定大发雷霆。
一圈人都在看热闹。望北朝徐辰看去,见她无动于衷,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眼神满不在乎地在各位宾客身上溜来溜去,心一下子就冷了。
明明围着那么多人,望北却打心里觉得孤立无援。
罢了,向梁二公子认输好了,大不了回去挨老爷一顿棍子。
他垂下眼,无可奈何地说:“我其实认不……”
一个“不”字,两片薄唇才刚刚触到,未及发出声响。正当那时,他忽然听一个女声款款道:“夫人,我新近也在学茶艺,技痒的很,不如让辰儿献丑,替梁二公子赏鉴一番,如何?”
一五、女子月月友
作者有话要说:为啥大家都觉得女主是知识女性呢……她就是一无赖啊。齐国夫人自然是答应的,众人也一道起哄,要看看这徐家小姐的本事。梁二公子见她把握十足,倒是有些犹豫起来,但架不住大家的催促,只好道:“那就麻烦徐小姐了。来人,把茶荷送到徐小姐面前去。”
望北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信心满满的样子。她这个人,来历不明,底细未知,难道前几日都在装傻,故意表现得什么都不会?可那又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两只白瓷茶荷很快送到了徐辰面前。她一脸严肃地这个瞧瞧,那个看看,再把茶叶托在手中,放在鼻子下面仔细地嗅闻。倒还真的有点架势。
片刻之后,她十分肯定地指着其中一样道:“这个是春茶,”再指另外一样,“这个就是暑茶了。”
梁二公子见她指对了,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想不到这徐家小姐绣花枕头一样的人,居然真有点本事。被一个闺中女儿识破,他今后面子何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小心翼翼地问:“如何分辨,还请小姐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