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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盲春秋-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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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血高高地溅了起来。但是老刘公公不待狗血落下,继续挥着钢斧向前迎风一劈,斧子深深地楔入了一个健壮家丁的胸脯,直至没柄。
人血和狗血在黑暗中交汇着,像落英缤纷般地洒下来,洒在父皇和老刘公公的肩头与前襟。
父皇蘸了一点血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腥甜的气味。他的嗅觉恢复了,这气味让他觉得好闻,觉得不安和心悸。他曾经在甚么时候甚么地方闻到过?但是他没有去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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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午門以深(1)
一四
父皇的木樨地之行,没有在紫禁城中引起任何反响。至少,在我们今天已知的明代宫闱记事里,查阅不到崇祯皇帝像陈后主、宋徽宗一样的*轶闻。是的,他是一个严肃的男人。他的神秘出游,与道德无关。如果我们同意“人生如梦”这个说法的话,那么相对于永恒而黑暗的死亡,生活以及有关生活的琐忆不过是瞬间的错乱重叠,恍惚迷离,难以确知。九重宫殿在焚烧瑞脑、椒兰的云霞氤氲中屹立着,以久远的沉默显示了深海般的寒冷与岑寂。那些砖砌石垒与雕梁画柱所凸现的巨大体积,使穿行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会蓦然想到永恒与速朽这硬邦邦的主题。大明帝国的气数,在天启七年的秋天,还没有人去为它掐算。曾经拥有帝国的那个人已经死掉了。他的合法继承人和实际权力的持有者,正掐算着的,是自己的气数。
魏忠贤以新皇帝的名义,从潼关、居庸关、山海关外征调十万披甲大军回师京都。同时,御林军开始了昼夜巡逻,全城实行了严格的宵禁。东厂、西厂和锦衣卫的高级官员每天午后和深夜都聚集在魏忠贤的府邸进行秘密磋商,根据最新情况制订应对的策略。这一切,魏忠贤都在事后奏明了父皇,并说明在天子更替的时期实行紧急状态是如何的必要。
每一次,父皇在冷静地听完魏忠贤的汇报后,只平平地说出三个字来:“知道了。”
有一回,父皇补充了一句,“客奶奶,她也知道吗?”
魏忠贤涨红了脸。他嗫嚅了半天,却没有说出话来。客奶奶是新的君臣之间一个讳莫如深的名字。他和他达成一个默契:不见到她,也不提到她。而现在,实龄不足十七岁的新皇帝率先打破了禁忌,破坏了规则。他询问魏忠贤,“边疆部队的调动,京师的宵禁,特务宪兵满城乱窜,客奶奶她都知道吗?”
魏忠贤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但是他必须在礼仪上回答皇帝的垂询。他的回答是一种反问,“客氏不过是服侍先帝的一个奴婢,国家大事和她有甚么关系?”
父皇笑了。他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么。一个奴婢,算不算匹夫呢?”父皇脸上的表情,就像在开一个轻松的玩笑。不等魏忠贤回答,他就起身踱到帏幄后面去了。丢下魏忠贤一人站在那儿,对着那张空荡荡的龙椅,兀自出了半天的神。
那是父皇木樨地之行后第二天上午的事情。父皇照例没有举行早朝,而是找了一些人来个别谈话。魏忠贤是这些人中的最后一个。谈话是临时决定的,在皇帝的日程安排中完全没有这一项。被通知谈话的官员黎明前在家中收到快马送来的御旨。皇帝还告诉他们,这是一次家常性的谈话,他们不必穿戴过于庄重累赘的朝服,相反应该尽可能表现得随便一些。
就在这些官员费心揣测皇帝的真实意图时,北京城的上空现出了橘红的曙色。他们开始沐浴,更衣,长时间地梳理疙疙瘩瘩的头发。他们心情复杂,再一次感到他们和新皇帝之间隔着陌生、怀疑,隔着紫禁城的重重埋伏。
而父皇,从他凌晨发出第一首御旨到现在,他都一直浸泡在坤宁宫的巨大浴盆中,四肢有一种发酸的倦怠和惬意。有一会儿,他在浴盆中睡着了。宫女进来给他添加热水的时候,他醒了过来。他闭着眼睛,吩咐宫女用水淋浇他的身子。水是温暖、柔和的,冲刷到他的身上,变为了坚定而舒服的按摩。水声淅淅沥沥,就像是雨声,然而这样的雨声让他高枕无忧,没有弦外之音,也不是风雷闪电的先兆。于是,父皇再一次睡了过去。
第二卷 午門以深(2)
父皇的浴室是他继任大统之后改建的,没有一扇窗户,也没有摆设一件家具,它极其的狭长和阴暗,在一盏盏等距相连的壁灯映照下,就像一条通往无限深远的隧道。那只巨大的浴盆下边安置有可以任意转向的木轮,父皇可以躺在里面像乘船一样,在浴室中自由地游逛和遐思。浴室的外间就是父皇的书房,而书房外间惟一的通道就是他最忠实的女人周皇后的卧室。再外边,站着那个不知疲倦的老刘公公。这是父皇在紫禁城里最后的防线,也是父皇在庞大帝国中最可靠的巢穴。
父皇是一个极其敏感而疑虑重重的人,但是在为数很少的几个人身上,他却表现出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一个是由皇兄做主为他娶进的妻妾,即现在的周皇后和田、席二妃。再一个就是三步不离身后的老刘公公。老刘公公并不是当年信亲王府中的旧人,而是父皇入主紫禁城后向魏忠贤讨来的一个亲随。为此,魏忠贤深感诧异。第一次见面,父皇只告诉了老刘公公一句话:“你现在是朕的人了。”
老刘公公长身下跪,用头叩击着地砖,一叩之下把地砖叩出了放射状的裂纹,二叩之下地砖凹进去一个圆坑。他以此向父皇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和勇力。他是一个耳聪目明但是不能说话的哑巴。
父皇曾经出过一道题目来考我:少说话的人受人敬重,不说话的人让人畏惧。那么,你该怎样做,才能使别人既敬重你,又畏惧你呢?我觉得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根本不可能有正确的解答。但是,今天我在61岁之年,我不仅明白了答案,而且理解了父皇为甚么要去思索这个看似荒谬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他了,而他却已经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我曾经说过,父皇天生对声音有着优异的反应能力。那会儿,他浸泡在巨大的浴盆底,在宫女为他浇淋身子的淅沥水声中睡过去,又在更漏的报时声中醒过来。他问,“是哪一个时辰了?”
宫女说,“是卯时了。”
卯时,按我的养父德吕尔?德吕翁的西洋计时法,是凌晨的5点。
父皇继续躺在盆底不动。他召来了负责秉笔的太监,把想到的需要谈话的官员名字清晰地念出来,并且排列好了谈话的次序。次序他斟酌了很久,就在太监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又改变了主意,再次进行了修改。最后修改的结果是,把列于谈话名单末尾的魏忠贤三个字划掉了。
狭长的浴室内又只剩下父皇一个人了,他开始用手掌慢慢地搓洗着自己白皙颀长的身体。
一五
我曾经瞻仰过大明帝国的缔造者、太祖皇帝朱元璋的遗像,他英姿俊美,而且表情高贵,集父仪天下的仁慈和统驭神州的威严于一体。但是我要说,这不是真的。我更愿意相信民间的野史轶闻,出身贫民,做过乞食僧人的太祖皇帝只可能身体五短,其貌不扬。他的前额高耸,双眼如豆,而他的下巴长长地伸出去,就像一只弯曲的瓢。他以推翻前朝江山的革命,来证明了自己的信心和掩盖自己的卑微。然而,沙场上的征战春秋,大内中的宫闱惊变,都增加了他的粗陋,扰乱着他的心神。太祖皇帝杀人如麻,对他来说,杀一百万人是杀,杀一个人也是杀, 这是平平常常的事情。白天,他看着一颗颗头颅在刀斧下滚落,晚上,他躲在帷幕后面不寒而栗。
为了让自己的龙颜能够永远护佑子孙万代的家业,太祖皇帝招来了天下最有名的画师为他画像。结果,这件看似简单的事情持续了三年有余。有一百一十位画师被太祖砍下了脑袋,罪过不是因为他们技艺平庸,没有描摹出太祖的龙颜真容。恰好相反,他们画得太像太祖本人了,就像一面铮亮的铜镜,清楚地映出了太祖形容的猥琐和内心的阴郁。他们都是些愚蠢木讷的画呆子,死不足惜。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卷 午門以深(3)
第一百一十一位画师跟你一样,计六奇,都是来自无锡、滞留京城混生计的年青人,他不仅清透俊逸,而且顾盼之间眼波流转,就如同戏剧中招蜂引蝶的花旦。他只跪着望了一眼太祖皇帝,就勘破了其中的机关。于是他三笔两笔,为我们留下了这张传之久远的太祖神像,使朱家的龙子龙孙三百年来对着它顶礼膜拜,反躬自省。这小子发了,太祖赏赐给他的金银玉帛可谓车载斗量,这使他的家庭即便在富甲江南的无锡,也有了石崇再世的美誉。除了画画,他还会抚琴、下棋、唱戏、逗鸟,说起笑话颇有一点东方朔的流韵,常常博得太祖龙颜一悦。有一回,他在御花园中显出手段,披一件猩红的大氅,扮起了贵妃醉酒,那穿花似的颤步颤音,把整个后宫都弄得晕晕乎乎。
那时候,太祖已是非常的老了,不仅举步维艰,就连吃饭说话都很困难,他嘴角常常挂着的龙涎,淌湿了黄袍的前襟。但是他放不下繁重的国事,同时需要找一个人为他破闷解乏。他选择了这个来自无锡的画家,让他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这使你这位三百年前的同乡大喜过望,后宫中那些芳心寂寞的妃嫔媵嫱,早就让他馋涎欲滴了。他交上了锦上添花的好运气。但是,在最后一次逛窑子的时候,你的同乡和一伙嫖客为争夺花魁而发生了冲突,他被利索地按倒在一条春凳上,干干净净地割掉了男根。除此之外,他细嫩的肌肤没有受到丝毫的伤害。
太祖皇帝在南京驾崩之后,这位身兼优伶的无锡画家还侍奉过建文皇帝,再后来被裹挟到北京继续为永乐皇帝、洪熙皇帝、宣德皇帝和正统皇帝服务过。在七十八岁上,他奉旨扮演霸王别姬,当虞姬横剑在脖子上一抹时,失脚从丹墀上跌落下来撞死了。他对御医留下了一句著名的遗言:“天威不可测,正如天恩之不可测。”他留下的其实是一句废话。普天之下的臣民都知道,权术和房术同是帝王之家秘不示人的禁脔,却偏偏瞒了他一个蠢蛋。
现在,当我的父皇登基为大明帝国的第一十七代君王时,江山虽然还是朱家的江山,但是情形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在接近三百年的时间里,朱家后人经过与千挑万选的后宫佳丽代代精血交融,她们的冰肌玉肤、花容月貌使朱家皇帝的龙颜发生了令人惊讶的渐变,到我的父皇朱由检时,他的英俊和威仪,竟奇迹般地酷似那张无锡画家作伪的太祖遗像,只是父皇的容貌更年青,更精致,也更为忧戚。三百年的时间,抚平了虚假和真实的界线。我们朱家的人从虚假出发,终于走到了一个真实的结局里。
结局,从前的皇帝他们从不思考这个问题,他们与生俱来地认为结局距离他们非常的遥远,或者,根本就不会有所谓的结局。父皇似乎也不去考虑结局。这是因为结局是一个冰凉而可怖的字眼,就像在春草中更行更远的驿路,终于见到了自己最后的一座驿站。我说过,父皇是一个长于倾听内心声音和远方声音的人,他自信,别人无法欺骗他,而自己也无法欺骗自己。他总是时刻都在思考着,他告诉自己,我思考的是眼前,是明天,是下一步,而不是可能已经预设好了的未来。
就在那个注定要决定帝国下一步命运的黎明,父皇泡在浴盆的温水中,却意外地停止了沉重的思考。他发布完看似心血来潮的御旨,挥退宫女和秉笔太监,狭长的浴室内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开始慢慢地搓洗着,打量着自己白皙而颀长的身子。 。。  。。 
第二卷 午門以深(4)
那是一具十七岁男人的躯体,在烛影与水雾的掩映中,它看起来就像月光下的大理石一样皎洁。他十指如葱,反复抚摸着自己精雕细刻的额头、鼻梁、嘴唇,还有宽阔的胸膛和扁平的肚腹。他深深地呼吸着,有说不出的舒展,惬意。相信我,他不是在寻找*,他是一个严肃而健康的男人。但他确实对自己的肉体抱着隐秘的恋恋之情,这就像一朵花或者一只蝴蝶倾慕于自己水中的倒影。父皇沉溺在温暖的水中,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皇帝,忘记了黎明前的黑暗中无处不在的寒意和杀机。他想像自己已从肉体中分离出来,在远处或者在天空,静静地审视着自己美丽的躯壳。与此同时,他似乎还想到了一朵花或者说一只蝴蝶的好时光是那样的短暂,短得如同白驹过隙的一瞬间。他的胸中涌起了一阵辛酸,双目沁出了泪花,这是十七岁男人所普遍具有的那种伤感。他体会到了自己的脆弱,甚至认为自己的生命就完全像是一个薄而易碎的器皿。他不信神,不崇拜超自然的力量,否则,他会捧着自己的躯壳走上祭坛,把它奉献给冥冥昊天,使它伤心易碎的美丽得到永恒。
我并没有亲眼目睹过父皇年少时处子般的冰肌玉肤。我确信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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