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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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临不动声色地看看董鄂妃,她只用眼睛对他微微一笑,这是别人觉察不到,而只有福临能够感到的一种知心的笑。福临的心一抖,嗓子眼象塞了一团棉花,非常难受,直想喊叫:“不!她不是那样的!她是无瑕的仙女!……”当晚,福临召董鄂妃来养心殿。但不是在寝宫,而是在福临平日读书习字的西暖阁。董鄂妃稍觉惊异,并没有表现出来,她含笑向皇上行罢礼,象平日一样,婉静温柔地笑着,满目爱抚,如同春阳般倾洒在福临身上。她轻轻说:“好些天不见了,皇上安好?〃福临不作声,只是严厉地审视着她。他在心里说:“如果她心中没鬼,她会一直很坦然;如果她表现出不安,那么……”可是董鄂妃从来没有承受过福临这种怀疑的冷冰冰的目光,心里惊异,神情上自然不安起来,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她勉强笑道:“皇上,您这是怎么啦?……”啊,瞧她笑得多虚假,那是装出来的笑!福临心里透过一阵寒流。面对乌云珠,他原先的设想都做不到了。他没法象审案那样步步逼近中心,没法使用这样那样的障眼法儿,没法在这里那里设置圈套。他什么都忍不住了,〃啪〃的一声就把那小木匣撂在董鄂妃身边的茶几上,铁青着脸,冷着声音,指着木匣命令说:“打开它!〃如果她看到木匣里的东西时迷惑不解,一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表情,那就好了。那就是说,她根本不知道这种丑事!福临板着脸,不眨眼地盯着董鄂妃的动作,胸膛里,心跳得怦怦直响。
木匣打开了,绸巾也摊开了,董鄂妃的脸红了,她看了福临一眼,扭开身子低下了头。她知道!该死,她知道啊!福临差点儿喊出声,拚命克制着,故意问道:“你……你知道这东西?”“这……怎么说呢?……可以算是知道的……“啊!她居然还露出那么一点羞涩的笑容……她真会装腔作势啊……不,不一定!福临猛然决定抛出最关键的情况,她只要大吃一惊,那还是表明她不知情:“这东西,是从你的贴身侍女容妞儿床下衣箱找出来的!〃福临全神贯注、目不转睛,要攫住董鄂妃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他期待着董鄂妃一声惊叫,期待着她几乎跳起来的又惊又怒的表情。然而,他落空了!董鄂妃只是表现出轻微的惊讶,更多的却是为难,还轻声地说道:“哦……”福临的心一下子象是浸到了冰水里!她知道,她全知道!
她却长时间地护着那个容妞儿,长时间地瞒着我!……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她过分宠爱那个有点疯气的丫头?会不会她也和她们成了一伙?……这念头刚在福临脑中闪出,立刻就紧紧地抓住了他,他眼前竟那么逼真地出现了容妞儿使用这些妖具的影象,出现了太监吴禄和容妞儿在一起的影象,忽然,容妞儿的身影被乌云珠所代替,是乌云珠在和吴禄、在和那些下贱的太监……福临几乎要昏过去了,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地拍着桌子大吼:“你!你还不知罪吗?〃炕桌被他拍得一跳,他的脸色倏然间变得十分狂暴可怕。
董鄂妃这时才大吃一惊,忙说:“陛下,你这是……”“啪!〃一记耳光重重搧在乌云珠脸上。福临的面孔已被愤怒扭歪,涨得发紫,眼睛象火炭一样燃烧,打过乌云珠的手停在空中,止不住地颤抖着。乌云珠吓坏了,白着一张脸,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不知所措。福临恶狠狠地喝道:“你!
你胆敢抗辩?”
乌云珠慌忙跪倒,低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福临一个急转身,用脊背对着乌云珠,仰着脑袋对窗外看了许久,自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用稍稍平静一点的、差不多维持了他的帝王尊严的声调,说:“回宫去!自责待罪!〃说完,不等董鄂妃叩头谢恩,他拔脚就离开了西暖阁。
董鄂妃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从这天起,董鄂妃不曾出过承乾宫。皇后和其他妃嫔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向皇上求情,皇上不理;去看望待罪的董鄂妃,董鄂妃也不提一句起因;知道内情的淑惠妃,也许还有康妃,更是一个字也不肯透露了。
整整十天,皇上没有召见皇贵妃。后宫的人们从窃窃私语变成了议论纷纷,终于传到了皇太后耳中。于是,皇太后特意召皇上进慈宁宫。
—— 二 ——
福临是一位以孝治天下的皇帝。每日省视母后,一年三百六十日,除了不在宫中的日子,一次也不曾缺礼。处理内廷事务的旨意,也从来都以〃奉懿旨〃的名义发下。至于皇太后亲自召见,他更是即刻就到,从不迟延。这是由感情和礼仪混合而成的敬仰。此刻,他正带着这种自幼而来的习惯感受,望着母亲和悦、温润的眼睛。母子已谈了一会儿了。
“皇儿,〃太后微笑着说:“额娘要考考你。天下一统,一举而灭除南明,靠的什么?”福临对此想的并不少,毫不迟疑地说:“上托上天护佑,祖宗英灵,下靠兵士奋勇,将帅得人。再者,儿为政处事也举措得当,不敢自称英明,却从不昏愦。”“那么,皇儿你为政的最大长处何在?〃福临想了想,说:“明季酷政之后,满、汉水火之际,善用仁厚宽和之良药。〃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对,这是皇儿明见之处。可是为什么明于外事而暗于内事呢?〃福临刹那间红了脸:承乾宫的丑事母后也知道了!这种房幄不修的内情,即使对亲生母亲,也是难于出口的。
庄太后装作没看见儿子的难为情,眼睛望着八仙桌上两瓶盈盈的白荷花,继续说:“先贤早就有话:男女居室,人之大伦;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世无怨女旷夫,才称得太平天下。宫女久闭宫中,情窦开时,难免生事,所以本朝订有新制,二十四岁出宫婚配。前明宫女数千、宫法森严,尚且不禁'对食',皇儿对此何必认真计较?事情总在宫墙之内,又无真迹。常言说得好:'不睹不聋,做不得阿翁。'这件事,皇儿你的度量和明智,真还不及皇贵妃哟!”“她?……”福临的脸又红了。
“她早就知道,早就对我讲过。她说,讲天理、论人欲,她都得宽容。祖先在关外草创天下之际,不曾拿这当成了不起的大事,既存天理,也不灭人欲……“福临目光闪烁了一阵,说:“那她自己会不会也……”太后目光倏地阴暗了,望着儿子,责备地摇摇头:“皇儿你不该这么问,更不该这么想!要问后宫女子有谁肯立时裂开胸膛把心掏给你,那只有她!〃福临自觉有愧地低下头,小声嘟囔着说:“淑惠妃和康妃她们,都拿这当丑事、当笑话……”“这当然是个疤,不是朵花。不过,就是景仁宫和储秀宫,要是也去搜查,一样都有……”福临咬住了嘴唇。
果然,当晚奉皇上密令去景仁宫、储秀宫等处搜查的李国柱,向皇上缴来了许多〃妖具〃。福临嘴唇咬得更紧了。他命李国柱把它们送到本宫主位那里,要她们自己处置,并传了一道严谕:不许透露半点风声,违旨者死罪。以后也不许再提此事。
发现了这个秘密,福临应该很不痛快,这究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但福临心头却有一种云开雾散的感觉,轻松了大半。还有一小半呢?就是如何去弥合和皇贵妃之间的感情裂痕了。就这样宣召皇贵妃来养心殿?好象他在认错,这绝对不行。还是等皇贵妃自己来向他请求免罪更为体面。当晚,他没有翻任何主位的牌子,只等着皇贵妃。太后既然亲自出面和解,她怎会不知道?
从黄昏等到月出,从三星高照等到银河平西,福临一会儿在殿前闲步,仿佛数着点点流萤;一会儿习字作画,却又将作品一张张都团了扔掉;一会儿捧起唐诗高声朗读,读不到半首便持卷凝思。总之,不管做什么,他的听觉都高度紧张、灵敏,每一点动静都会引起他的一阵心跳,还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太监们谁心里不明白?他们暗暗好笑,眼见皇上成了那等着跳墙会莺莺的张君瑞了,可是谁也不敢有点儿笑模样,一个个装得跟面人儿似的,全无表情。
这一夜,乌云珠没有来。福临完全失眠了。焦灼和紧张,竟催得他的感情上升得比初见乌云珠时还要炽热。十二天没有见到她了!任他掩饰,任他设法转移感情,他仍然受不了那种食无味、寝不安、没着没落的相思味儿。在这十二天里,他动不动发脾气、摔东西,又打太监又踢宫女,对召来的主位们更没个好脸色。玉器、玉盏和碧玉如意都被他摔得粉碎。
有个小太监,只是因为把书放颠倒了—…没有照皇贵妃整理的样子把象牙书签朝外放,他就抽了他二十鞭,还罚他跪了半天。这些脾气,他都当着主位娘娘,好象专门发给她们瞧!
想必是太后听了主位们的诉苦,才决心出面的。
相思之苦,最难排遣,何况养心殿里处处留着乌云珠的踪迹?书房里有她用过的笔砚、她临摹的楷书;妆台边有她忘在那里的一副珍珠耳环。东梢间的卧室是他们俩共有的,任何主位,哪怕是皇后来了都不能到那里和皇上同寝,如今空了十二天的卧床,似乎还保留着她的温香。他的腰边还挂着她亲手为他绣制的精致的香囊……要是走出寝宫,来到养心殿,引起甜蜜回忆的事儿就更多了,不是吗?那个牡丹盛开的美好日子,他俩在这里定情……天亮了。福临还在养心殿的廊下走来走去,又焦躁又烦恼,其中还夹杂着说不出的甜蜜。他想念乌云珠,整个身心强烈地渴望着她。但皇帝的威严和体面又在阻止他、束缚他。
他要在两者之间寻找夹缝,想出两全的办法,让乌云珠回到他的怀抱。怎么办呢?他抚摸着腰间那漂亮的香囊,蹙着乌黑的眉毛,实在有些进退两难了。
“启禀万岁爷,武英殿大华士傅以渐、兵部尚书伊图、梁清标求见。〃一个奏事太监小心翼翼地跪禀。
福临心不在焉地望望他,视而不见,仿佛没有听到。
太监不见万岁爷示下,不敢起身,又不敢抬头,只好再禀一遍,略略提高声音。
“宣进殿来。〃福临一挥手,转身回养心殿等候。
召引太监领着三位大臣匆匆地进来了。梁清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伊图简直就是满脸乌云,唯有傅以渐仿佛不改常态'颇有宰相风度,但他微微发颤的手指,表明他在努力压制内心的不安。
三人跪拜完毕,起身抬头,只见皇上穿一身江绸暗龙纹蓝袍,黄腰带上悬着七宝小刀、玉佩香囊、流苏缨穗等杂珍,头上没戴帽子,项间没挂朝珠,乌黑的头发泛着光亮,象牙般黄白色的面庞染上淡淡红晕,一双明亮的眼睛仿佛含水的星辰,漆黑的眉,眉梢轻轻颤动,手里轻轻摇着一把墨兰折扇。好一个俊逸潇洒的翩翩美少年!他笑盈盈地问:“众卿不等朝会,有什么急事?〃伊图连忙奏道:“禀皇上,郑成功兵临金陵城下了!〃福临耳边〃嗡〃地响过一阵尖啸,脸色骤然失去了血色。
为了掩饰心头的慌乱,他〃啪〃的一声,连扇子带手掌在桌上猛一击,扇骨断了。他站起来,厉声问:“甲喇额真赫特赫的大军呢?〃六月里,郑成功兵进长江口,朝廷立刻派赫特赫率军增援江浙,阻击郑成功。前些日子不断有捷报传来,如今是怎么回事?
伊图嗫嚅道:“赫特赫兵败,在镇江阵亡,所部被歼……”“什么?镇江?……“这几个字福临几乎是喊出来的,难道扼守长江险要和南北运河的重镇镇江,业已丢失了吗?
伊图触到皇上的目光,吓得不敢再说话。傅以渐竭力拿出他平素镇静、从容的气度,详细地报告这个惊人的坏消息:“禀皇上,六月里郑成功已做好大举北上的准备。他自封招讨大元帅,以张煌言为监军,率十七万水陆大军,兵分八十三营。郑成功亲率马步军在崇明岛登陆,攻焦山、破瓜州、占镇江,如今已经围困了金陵;张煌言率水军沿江而上,攻占芜湖后,又分兵四出,徽州、宁国、太平、池州等三十余州府县均已陷落;如今金陵城中只有兵马三千,总督郎廷佐困守危城,绝非郑成功的对手,而江南各地闻风而起、蠢蠢欲动者不在少数。形势岌岌可危,请皇上早做定夺!〃呆了半晌,福临声音沙哑地说:“再派八旗劲旅,增援金陵!〃梁清标心情沉重,声调也很沉重:“禀皇上,征云贵大军远在边陲,鞭长莫及;畿辅重地,岂能防卫单弱?各省驻防八旗,目下尤其不可轻动,唯有各处绿旗营尚可调遣。只是,这绿旗营……”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绿旗营是汉人军队,在这样一场战争中,未必可靠。
傅以渐竭力沉着地说:“禀皇上,无论如何,必须速发救兵,以安定人心。不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