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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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脉,暗暗舒了口气。比她想象的还好多了。看她虎口手心有仔细保养还不能完全抹消的武茧,可见这筋骨打熬得很透彻强健,才能熬过那么多危急的槛。
「十七娘子,恕我失礼。」少夫人虚弱的说,强忍了忍,「我的孩子…」
「那些虚的莫谈。」陈十七摆手,「没什么,胎相有些不安而已。施针服药,怀满三个月就稳了。只是,妳必须都听我的。」
深深吸了口气,少夫人瞄向陈十七的络子。那是巨子令,见令如见人。
「是,季氏祁娘谨尊君命。」
施针其实很痛,几乎脱光了在一个女人面前,依旧是非常羞耻。但她终究是侠墨儿女,北陈守钥。巨子想尽办法要保住她,不惜颜面,她什么都受得住、忍得了。
不管有没有信心。
「明日午时下红就止了。」陈十七疲倦的收针,「胎血渐渐丰盈,就能养儿。其他的,妳都不用管。」
少夫人苦笑,外面已经喧哗到不堪闻问,她甚至听到婆婆侯夫人尖锐的斥骂。
陈十七示意铁环把金针煮过收好,就自己掀帘出去,扶着竹杖,蹒跚的站在廊下,看着愤怒的侯夫人。
「谁让你们把这个下九流的三姑六婆放进来污秽门庭?!都反了啊!」
天色已经昏暗,季家,或说北陈部曲的婢女嬷嬷沉默的守住上阶的路,像是铁铸的雕像,充耳不闻,沉默不语。
接过金钩手里的灯笼,陈十七对着百胜侯夫人微微一笑,「侯夫人,久别矣。三载未见,风采更胜以往。」
朦胧光中,陈十七的面容隐隐约约,虽然劫后大变,但轮廓依旧。
不可能。那个女人一定死了。侯夫人摇了摇头。声色更厉,「都是死人么?难道还要我亲自跟这个下等人对嘴?」
「原来大司农的孙女、工部侍郎的女儿,我江南陈家的女子,在侯夫人眼底是下等人?受教了。」她转头对金钩笑,「记得提点我,写家书的时候得记下侯夫人的珍贵点评。」
「妳、妳…」侯夫人的脸孔都白了,揪着胸口,「陈徘徊?不可能…」
「陈氏十七娘见过侯夫人。」她笑吟吟的福礼,灯笼的光在她发间银丝上闪烁。
侯夫人发出一声凄凉的惨叫,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发抖,扶都扶不起来。
徘徊 之三
其实还满好笑的,吓成这样。
但终究她还是记得一点京城礼仪,所以微笑垂眸低首的等待侯夫人先离去。只是侯夫人像团烂泥一样被塞进软轿逃跑了,她唇角沁着的笑意不大合礼仪的太深了些。
「侯夫人年纪大了,慎防痰迷。」她转身回内室,对着季祁娘说,「少夫人宫弱,不满三个月还是莫起身多静养。为免彼此冲克,不见为好。若是侯夫人又痰迷心窍来嚷嚷,就说陈氏十七娘交代的,免得有雷砸到你们百胜侯府,不但有妨子嗣,还妨百胜侯后代基业。」
祁娘张大眼睛,但会被选为北陈守钥女,自然也是玲珑七窍之人,只是不谙后宅事,年纪又轻,才吃了闷亏,以至于此。
「是。」祁娘微笑,天外飞来一笔,「后罩房住着几个人…十七娘子可否帮我看看有碍无碍?」
果然一点就通。陈十七颇有兴味的扬眉,垂下眼帘掐指,「这几个阴人大大的不好,怪道少夫人这样易孕多孕的体质挫伤若此。还是速速挪出院子,偌大百胜侯府还找不出安置几个不祥阴人么?」
其实说穿了,少夫人没病,有病的是百胜侯府,其病为「内宅阴私」。但她只是个大夫,受托的只是少夫人的安产。至于百胜侯府是怎样烂,为什么烂,关她什么事?
只是她真的累了,懒得再动脑筋,扶起竹杖,屐了木屐,哗的撑起桐花伞。把四个嬷嬷留下,只带着金钩铁环慢慢的走出去。
金钩表情还镇定一点,只是时不时偷觑她一眼。铁环根本就闪闪发光的盯着她,连路都不好生看,险些就撞了树。
陈十七轻笑一声,「我的事儿,你们也多半听过一些吧?」
铁环忙不迭的点头,金钩暗暗扯了扯她。
「这也没什么,只是传得神忽了些。」一路欣赏着百胜侯府的月下美景,陈十七彻底无视探头探脑的狄家丫头。
「其实也没什么,当时我嫁给海宁侯世子,怀胎五月,寡居三年的柔然公主偶遇了俊雅无俦的海宁侯世子,跟皇后叹道:『海宁侯世子甚美,惜有妻。』然后皇后就下了懿旨,赐我鸩酒一杯。」
鸩酒还是海宁侯世子、当时的夫君亲自捧来的,跪地泪流满面的求她遵旨,孙家上下将对她感激不尽,得葬祖坟,永享孙家祭祀。
「在鸩酒之前呢,百胜侯夫人曾去探望过我,暗示我跟她装胡涂,干脆跟我扯明了,要我自请下堂,或者退居妾室。总之就是好一番威胁利诱,当时我年轻胡涂,只想着肚里孩儿莫名其妙的从嫡子变庶子,我怎么肯依?果然是见识少了。」
百胜侯夫人会吓成那样,大概这个鸩酒的毒计她也有一份吧?
「…然后呢?」铁环颤着声音问,只觉得夜风怎么会这么冷,冷得毛骨悚然。
「哪有什么然后,等人灌毒酒实在太难看了,一大群人蠢蠢欲动啊。所以我喝了,据说我也断气了。再来的事情其实我也是听说,皇上知晓时赏了皇后一个耳光,然后派了御林军和御医冲来海宁侯府。再听说,我断气的时候,骤然轰雷,一雷劈了皇后的紫宸殿,一雷劈了海宁侯府的公孙树…当时我在附近的正房地上停席。」
惨白月光下,在伞中阴影里只看得到陈十七一点点晶莹尖削的下巴,笑着。很平静、很无谓的笑。
但这样的笑却让人的鸡皮疙瘩一颗颗的冒出来,心缩成一团。
「怎么活过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爹带着哥哥们直接骑马闯进来,想把我的尸体抢出去…谁知道怎么又喘气了。我爹就是气性大,海宁侯府扔了张『恶疾』的休书出来,他立刻辞官不干了。我倒是带累了十一哥和九哥…好歹也是入了二甲的进士,结果十一哥被发到穷山恶水的山阳当个县丞,九哥一竿子被支到天津当主簿了。」
刚好走到二门,陈十七将伞掮在肩上,笑得很温柔,「就是这样而已。」
「怎么可以这样而已?!」铁环尖叫了。结果惹得在二门处候着的北陈部曲以为出了什么事,人人利剑出鞘。
「没事没事。」陈十七摆手,轻轻喝斥铁环,「吓死个人。现在顶顶要紧的是回去睡觉,我全身骨头都痛。」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够这样?这样的不公不义!为什么能够笑着说,而已?!南陈果然都是群文诌诌的软骨头!族女被欺辱到这种地步居然毫不作为!
上马车才松了口气,发现两个婢女的脸孔都发青,咬牙咬得格格响。
果然是侠墨儿女,毫不惧怕以武犯禁。
陈十七啼笑皆非。她终于有点明白巨子为什么会松口帮忙…咽不下这口气,拿北陈当枪使呢。到底最可怕的不是武夫,而是满肚子坏水的读书人。
怎么都没人信她解释,她是真的,不恨。甚至有种…松了口气,觉得「这日子总算有个头」的感觉。
外表看起来的确是好亲事,门第高贵,丈夫俊雅无俦,京城第一美男子。名面上也真的就是一妻一妾,在勋贵中算是很洁身自好的了…你见鬼吧。
通房、歌姬舞伎,数量因送人或收礼时有增减,总不下十六七之数。上面两层极度苛刻的婆婆,妯娌没有一个好相与的。使尽心力才得以自保,每一天都像是恶梦,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
若不是怀孕了,连顾念家族名声的决心都快被动摇,想要逃了。
所以接过那杯无可推拒的鸩毒时,她隐隐的还觉得有些欢喜。终于不用生不如死,终于她的孩子不会在这个蛊盆挣扎最后成蛊,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一起离开了。
只是,总没有心想事成这样的好事。老天爷总是喜欢开一些非常恶劣的玩笑。
她成了一个鸩酒都毒不死的人,天雷愤怒代为鸣冤的传奇。
真的,没什么好恨的。她更多的是茫然,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没有脸回江南,老父带着她跟着十一哥去了离京城比较近的山阳县。
那杯鸩毒,杀了她的孩子,她也永远不会有孩子了。身为一个女人,是废了吧?是吧,是这样吧?
直到入山阳县,未到县衙,一户人家哭声震天。当中最响的,是一个汉子嘶吼般的哀号。
头胎而已,难产而已。只需要施针催产,之后预防血崩,而已。入盆了,又不是逆产,为何哭嚎?为什么只有束手无策的稳婆,没有一个大夫愿援手。
医术比她好的父亲为难,「不能的。哪个大夫能插手?插手了这妇人就会被视为不贞…比死还惨。」
她疑惑的看看父兄,步履踉跄颠倒的扶着竹杖而去。余毒未尽,她的手还是会抖,来不及煮沸金针,只能紧急用火烤过。
在鲜血淋漓中,她接生了皮肤都是皱着的婴孩,呱呱大哭。这么轻…但也是无比的沉重。
原来有些事,只有她能做啊。真的,只有她可以啊。
所以她才会一手治生,一手验死。因为这些死的活的的妇人,也只有她才没有什么礼防问题。
原来在礼防之前,人命不算什么。
回过神来,发现铁环和金钩的脸色依旧非常难看。唉,她真的懒得跟那些人计较,更不喜欢把北陈当枪使。
陈十七轻咳一声,细声道,「其实呢,该报应的也报应了…据说柔然公主被那一雷惊落了胎,伤了身子。」
「她都守寡三年了…」铁环一脸迷惑,渐渐恍然大悟,咬牙切齿道,「活该!」
都有了天家血脉的孩子,当然不希罕她的孩子。可惜了,美梦总是很短暂。
她真的没什么好恨。满肚子坏水的读书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无声处听惊雷。虽然不该这么说自己家族…但事实就是这样。
海宁侯世子…不对,应该是海宁侯了吧?他那风流快活的私房小青楼生涯大概结束了。
早晚会彼此憎恨,彼此折磨,至亲至疏夫妻。一见钟情天雷地火很容易,困难得
永远是一天天的日常。
所以她真的不恨,而且,可以笑得很安然,应该可以笑到最后。
徘徊 之四
在马车上剧烈颠了三天,又耗了精力施针急救…去趟百胜侯府比打仗还辛苦。
说得也是,根本是打进去的。
北陈安置她的小院离百胜侯府不远,马车慢行也就一刻钟,快马加鞭大约就拐个弯。但她已经累得上下眼皮打架,勉强喝了半碗粥就差点睡到汤碗里,最后还是奢华了一把,让金钩和铁环扶她去沐浴,不然她怕淹死在澡盆里。
她边点头瞌睡边让两婢刷背,所以没看到铁环忿忿的指了指她历历可数的脊骨,和金钩凝重的点头。
最后怎么上床躺平,已经没有记忆,一整个昏睡过去,黑甜一场,连梦都没一个。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睁眼,咬牙忍住一声呻吟。好像被暴打过一顿,全身上下就寻不到一处不痛。
其实只是车马劳顿和紧急施针耗了精力,筋骨酸痛点而已。比较烦的是,足如裹厚靴,不大有感觉。
鸩毒的后遗症。她无声的叹息。当初冒险硬把余毒逼到双腿,已经有准备就此失去一只或一双腿。如果说,她能因那个为妻哀号的汉子触动,那她怎么能忽视父兄为她流过的泪?
弯曲着身子,她试着摸索着自己的脚,按摩穴道,渐渐有点痛,她才暗暗松口气。
天光又亮了些,她环顾四周,突然有点摸不着头绪,以为自己还在十一哥的家里。地板铺着刨光涂清漆的桧木板,矮榻低案,座铺茵席。竹编朴素的屏风,糊着白粗纱的窗屉。
这分明是山阳格局的布置。
…这北陈部曲也太厉害了吧?!他们也就瞅了两眼,顶多只有两三天的时间,就干脆的复制了一间她原本居住的闺房。
果然侠墨不只武力足以犯禁,精工巧匠也是家学渊博的。
这诚意未免也太足了…还是南北陈对掐得比她想象的厉害?
「翁主,您起了吗?」金钩在外小心翼翼的喊。
「我是哪门子翁主啊?」陈十七无奈的回答,「喊我十七或十七娘就好了。」
然后又不得不富贵了一把,金钩和铁环过来服侍她洗漱,三年来都习惯自食其力,果然万般不适应。
「早饭一荤一素一汤,然后一碗白米饭就好了。」她赶紧叮咛,太过礼遇实在让人毛得很。
两婢倒是很恭敬的应下,让她差点跳起来的是,「少主候传,娘子见吗?」
等等。你们家少主,应该是北陈下任巨子吧?还候传啥啊喂!
她立刻把广袖罩衣一披,拉门出去,发现院子里站着一个个子挺高的男子,一身飒爽官袍,背她而立。
她赶紧屐了木屐下阶而迎,那男子转身过来长揖回礼,陈十七心底只冒出…
佳兵不祥,在鞘中依旧凶光泗溢!
其实这个少主年纪可能大她几岁,长眉凤目,面容可谓精致俊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