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谱电子书 > 历史军事电子书 > 盲春秋 >

第4部分

盲春秋-第4部分

小说: 盲春秋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当我在昏迷中听到那个古怪而柔和的声音“天啊”后,我知道天下已不再是父皇的天下,而我苟活了下来。接着我又昏睡了过去。过了一些日子,那个柔和的声音再次把我唤醒。他说,“你能听见窗外的声音吗?”
窗外的街道上正持续地传来杂沓的马蹄声,像退潮一般漫长而闷闷不乐。他说,李自成撤出北京了。
“李自成”,我嚅动着嘴唇,发现这个曾在父皇的宫中被君臣们反复念叨过的名字,变得那么拗口和陌生。李自成和我有甚么关系呢,我茫然地想着,李自成留给我的印象,似乎只有那潮起潮落般的马蹄声……李自成就像一个客人,在紫禁城借宿了四十三天,就被这马蹄声永久地送走了。和我说话的那个人正站在窗边目送着短命的闯王,这使我能借助逆光看见他身体的轮廓,和轮廓边缘亮闪闪的茸毛。他的头发不是黑色的。太阳照在他的头上就像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是金黄而又温暖的。
我说,“你是一个夷鬼。”
“是啊,夷鬼,德吕尔?德吕翁,一个传教士。”他说,“我同时也是大明皇帝陛下的御前历法官。”
他的声音很沙哑,也很苍老,他的中土语音是正确的,但却是不地道的。我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但苍老的传教士说,“不要感谢我。”我感觉他向我走来,他的脸上似乎长满了鬈曲的络腮胡,胡须里挂着一块闪闪发亮的小东西。他把那小东西取下来,放在我的左手心里,他说,“应该感谢主。”
那小东西是一块金属的十字架。我握住他的手,感到他的手是那么暖,十字架是那么冷。
零四
一天午后在花园中散步时,我把那块冰凉的十字架丢进了深井。井底源源不绝地升起金属般的嗡嗡声,刺激着我伤后初愈的身子,摇了几摇,总算没有在布满青苔的井台上摔倒。我在井台边坐下来,青苔的潮气从我的屁股和脊椎升上来,使我的全身有说不出的辛凉和倦怠。我烧坏的右手掌和整个的头颅都被布匹仔细地包扎着,只留出呼吸的鼻孔和吃饭的嘴巴。但我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卷 木樨地(5)
我是凭借光影隐约的明暗和花草的气息,来判断此刻的时间和环境的。德吕尔?德吕翁已经奉旨入宫,用他的天文知识为新朝的天子服务。他的大宅中整日阒无声息,这使我感到不知几出几进的院落里,除了看不见的家具和阳光,就只有我一个人存在了。我听到十字架落进井底的不绝鸣响,到最后似乎变为了一个妇女环佩满身的叮当之声:她虚化的背影在我瞎眼的黑暗中出现了,又消失了;她看起来非常的像我,而事实上,她却是我的母亲。
在传教士德吕翁的大宅中治疗烧伤的漫长时期,我都是一个人靠拼凑童年的记忆碎片来打发日子里的。在双目失明之后的黑色底幕上,记忆的轮廓显得格外的鲜明,而记忆的前景则显得格外的凄迷。母亲在我的记忆中,终日都躺在木樨地楼上一间面北的小屋里,母亲的脸和床单一样是浅色的,蚊帐和窗纸也是浅色的;在靠近窗口的两旁,高高低低地堆放着一些素洁的陶罐。楼下有一片木樨,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桂树,开花时节,陶罐承接的馥郁芬芳,能够保持到来年的春天。母亲很少接触到阳光,这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她已经没有能力起床到户外活动了。我甚至想,她的生命或许就是靠呼吸带寒意的香气来延续的罢。有些日子,母亲熟睡时我爱坐在她的床前,用五指替她梳理头发。她醒过来,却不睁眼,但我知道她会感到舒服。父皇第一次看见她时,就是情不自禁这样做的。母亲只是哼哼着,“很好,朱朱。”
朱朱是我的名,也是我的姓。我不能承袭大明皇族的姓氏,因为我虽然是父皇的女儿,却不是一位公主。我是父皇和母亲在阴蔽处秘密交合的产物。所有为父皇服务的近臣一定都确知这一点,但他们更愿意采取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只要父皇不打算让我享有作为一个大明公主的名分。今天,我已经年过61岁了,大明皇朝早已作为某种墨迹印蚀在多卷本的史书中。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知道翻遍史书也不会找到我的名字。我在双目黑暗中对往事的叙述,也只可能成为让后人疑窦丛生的妄言呓语罢?对此,我当然是不会为自己辩护的。我只想对你,计六奇,说一次……或许再说一次,木樨地是存在的,就像换了主人的紫禁城还在风与光中真实地屹立着一样。
让我这么对你说罢,在大明帝国的北京,木樨地是没有围墙的大院;是大院套着大院的庄园。有如天鹅绒幕后的温床,烛光幽微的筵席,云雨巫山的笙歌,是花丛深处的花丛,润滑而令人眩晕的洞穴。所有体面的人们都可以在木樨地自由出入,并得到曲尽其妙的享受。就像“随喜功德”写满了帝国的名山宝刹一样,“随意”和“享受”烙印在所有木樨地人的心坎上。
通向木樨地的路途,要穿越喧哗的闹市,跨过石条横铺的拱桥。河上柳若烟,烟若梦。更行一程,能看见红蔷薇,绿鹦鹉。走进去,就是木樨隐隐的气息,女人软软的笑声。来木樨地做客的人们,王公大臣能够保持自己的尊严,富商巨贾尽可一掷千金,而高僧道长也不必戴上假发或者面具。木樨地的日日夜夜都是静谧的,即便是达到欢乐的高潮时分,听起来也只像是在悄声耳语。这一张一弛的消受,就如同两首文人的词牌,这,你是应该知道的:摸鱼儿,声声慢……
父皇第一次来到木樨地时,他的打扮,也正像一位衣衫轻薄的文人,腰间悬着一壶佩剑,手执一柄江南的折扇,下边一块坠儿,是极普通的汉白玉石。父皇是坐船来的,风和日暖,他的脸上应该挂着我所没有见过的笑意。那是大明天启七年秋天的事情,父皇刚刚接替他驾崩的皇兄成为帝国新的君王。
第一卷 木樨地(6)
零五
那一天,木樨地正在为新近病故的陈主母举哀。
由于陈主母临终时留下的嘱咐,不得举行任何形式的丧仪,所以木樨地从当家的长姊到粗使丫鬟,看不到一个人披麻带孝。那口极薄的柏木棺材厝在一处不引人注目的小屋中,待陈主母生前指定的日子到了,就假道京杭运河,以一叶小舟载回故乡扬州,在白云庵火化后入土。一切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木樨地的客源没有为此受到任何影响。只有日夜重复的管弦丝竹,在木樨地的人们听来自有说不出的楚楚之音。而且由于陈主母培养多年的继承人称病不理家政,木樨地上下真有一种大树飘零的迷茫。
多少年前,陈主母夫妇从扬州北上京城初展拳脚时,全靠了进京途中收养的三个孤女金桂、银桂、丹桂在木樨地挂牌招客。陈主母的丈夫是早死了,而木樨地却在日进斗金中枝繁叶茂,百鸟来朝,就连三年一次上京会试的举子,第一要去国子监,第二就要去木樨地。金桂上了些年纪,微微地胖了,可她还是金字的头牌,客人说,她弱骨丰肌,更像盛唐的贵妇了;还有人怀疑,她会不会就是宫中跑出来的贵妃呢?金桂好脾气,风月场中的闲谈,都付之憨憨的一笑。漂亮女人中,会憨笑的没有几个,不是大家闺秀,就是豪门里的太太;工于心计,聪明到了牙齿的,不过是些小家碧玉的角色。木樨地这样的地方,会出了金桂这一个憨子,也真是百年不遇的奇事。不过,金桂没有心机,念想还是有的,她祖籍洞庭沅江,一直想嫁个人,回老家买宅子度过晚年。但天下男人密密麻麻,这个人却并不好找,嫁个有钱人罢,金桂有的是钱,哪把钱放在眼里;嫁个书生呢,书生一朝成名,负心者多的是,杜十娘一类的故事,她听得耳朵里长茧;她当然也是听过“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可粗手大脚的穷小子能解风情吗?日子一天天消磨,金桂就把嫁人的心淡了。但她还想有个儿子,等一朝老迈,膝前还有个俊朗男人叫自己一声“妈”。然而不嫁人,儿子从何而来?金桂早有主意,去小市上买。小市意即晓市、鬼市,设于外城西边的河滩上,五更买卖,日出收摊,摆出来的货色,有拾荒者的破衣烂袄,也有破落的官宦世家后人,羞答答兜售的古砚、珍珠……还有不足月的婴儿。金桂就听说她从前一个客人,能读书,也能*,家产嫖光、赌光后,四姨太生下儿子十天,就抱去小市上卖了十七两银子。从此她就找人替她留意,小市上有好人家的孩子,抱来给她看看。
天启四年的秋天,蓟州大地震,波及北京,紫禁城午门也为之摇动,木樨地则桂花落如飞雪,密实实铺了一地。余震之后,一个老婆子抱着红色襁褓,踏着桂花来了。老婆子告诉金桂,她在小市候了两个月,总算候到一个,却是个女婴。卖家是无定河渡口的船夫,河里涨了大水,他在水上捞起一口柜子,这女婴就睡在柜中。老婆子本想算了,又觉得蹊跷,就在小市上找瞎子算了一卦,说是贵人相,命硬,小户人家养不起。既如此,也就带来请金小姐看一看。金桂却不先看,笑道,“干娘看我这儿还像大户人家么?”老婆子一时语塞,支吾道,瞎子倒没说非“大户人家”不可养。金桂又道,“我不明白,既是贵人相,又如何会被父母遗弃呢?”老婆子说,金小姐问得是,她原来也是想不通,可瞎子最后批了几句话,如果您信,还是有点意思的: 。。  。。 
第一卷 木樨地(7)
无事生非,似是而非;
有柜就睡,有桂即贵。
逢三则起,逢八则寂;
前世冤孽后世缘,
九九归一。
金桂脑子慢,犯了半天的愣,才笑起来,“你们必是串好了来蒙我。”老婆子把脸涨成猪肝色,干嚎一声:“让老生死了罢!”就迎着墙壁一头撞过去,丫鬟们赶紧拦住了。金桂摆摆手,把襁褓接过来,细看那孩子,那孩子也在细看着金桂。她的小脸是白生生的,颈窝里有淡淡的奶香,表情是沉思的样子。在她左眼下,有颗浅色的滴泪痣,双眼潮潮的,倒一点不哭闹,金桂把脸凑近时,她嘴角一弯,竟漾出来一弯笑。金桂心里酸了一下,说,“留下罢。”老婆子松口气,说看这孩子水灵的,收做丫鬟也不是赔钱的料。金桂骂道,“老干娘你糊涂了,你看我缺丫鬟么?”老婆子干笑着,伸了手要银子,金桂给了她一百两。
孩子被取名叫小沅,金桂以慰自己对洞庭沅江的乡愁。然而,到底把小沅收为女儿还是丫鬟呢,她一直踌躇着,如果是女儿,小沅该叫她“妈妈”的,在木樨地,买来的女孩管自己是“妈妈”,多少意味着要女承母业的。可倘若做丫鬟,又何必多费这么多的周折呢?这件事,金桂还没有想清楚。好在小沅离开口说话早得很,她听银桂、丹桂的劝,不着急。
然而,死亡有如黑夜里射出的一支箭,嗖地就逼近人的咽喉了。金桂在侍候一位镇收河西多年的退休将军时,染上了恶疾,疙瘩疮爬满了全身,接着就是红肿、溃烂,喉咙口像被甚么东西堵上了,吞口水都艰难。她生不如死,就用这位老将军赠送的弯弯胡刀,在冬天干涸的河滩上引颈自诀了。噩耗是几天后才由河滩上拾干柴的村童跑来通报的。金桂曾经美丽、*的身体已蜷缩成一小团,她的有毒的血使镶满绿宝石的胡刀,从此有了洗不去的殷殷红迹。陈主母把金桂一把火烧了,连那把刀一块收进一口坛里,埋在木樨地的一棵大树下。金桂丢下的小沅,主母亲手抱给了银桂。
零六
银桂是江西小美人,说不出的瘦削和玲珑,三寸金莲、樱桃嘴,却偏唱得好一口弋阳腔,缠绵处让人柔肠寸断,突然仰天一吼,响遏行云,一片树林子都嚓嚓嚓地响。银桂还喜欢喝酒,乐了喝,愁了也喝,醉酒之后,就把小沅抱在膝盖上,咿咿呀呀给她哼曲子。小沅还不会说话,却一副心中有数的表情,沉思般地看着她:这个既非妈妈,也不是姨妈的女人。宿醉初醒,枕上听麻雀满天大叫,客人的驷马车轮辗得有如雷鸣,银桂立刻蹦起来,浓施脂粉,淡描峨眉,抱着琵琶就迎风出了门去。客人都争呼银桂“小心肝”,但银桂娇笑自己“没心肝”,见过的锦绣繁华,掉头成空,过手的银子,水样地流走,有多少心肝,就有多少伤感。不如木樨地的一棵桂树,因为没心肝,所以一年年谢了,一年年还要再开……说罢,她转轴拨弦,裂帛一响,满桌顷刻哑然。计六奇,有两句诗你总比我记得清,“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说的就是银桂啊。
客人又驮来了成箱成箱的金银,轮子辗碎了青草,压进深深的车辙里,发出让人难过的吱呀吱呀的声音:这个昏了头的王孙公子,要不惜用倾家的财力,把银桂赎了回去。银桂咯咯笑道,“您如何知道,姑娘是要人赎的?您又如何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