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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盲春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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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知道,您的银子,就比我多?”那客人满脸烧得通红,无趣地走了。陈主母早放过话的,金桂、银桂、丹桂,无论哪一天从良,她都视若嫁女,张灯结彩、风风光光地送走。然而,银桂是从没动过心思的,她不知道天下还有哪个旮旯,会如木樨地一样是不散的筵席?
第一卷 木樨地(8)
但有件事情把银桂改变了,这就是金桂的死。在木樨地,金桂是金枝玉叶,银桂是玉液琼浆;玉液琼浆即便也有干涸的时候,金枝玉叶却是永久不会枯萎的……谁都料不到,金桂会猝然地倒下去,而且落得那么肮脏和丑陋。埋葬金桂的那个落雨天,银桂捧着一坛骨灰,滴了两颗泪。金桂埋在最大的一棵金桂花树下,然而,金桂却不是一棵树。
金桂死后两年,也就是天启七年的元宵节过后,银桂遇到了一个翰林院的老编修——胡齐家,字慎独。胡编修是个规矩人,二十岁翻山越岭,从成都府来北京会试,高高地中了探花,后来又点了翰林,就一直留在北京城。他的发妻是家乡的老街坊,香烛店掌柜的小闺女,本分、守妇道,两口子举案齐眉,据说是连脸都没有红过的。编修是清水的差,胡编修不好酒色,好也没有银子,他除了替君父编修圣贤之书,毕生所为,就是注释一部扬雄的《太玄》。你知道《太玄》吗……噢,太玄了,我是听着都头疼。但女人守着这样的呆子,也是她的福分罢,没有小妾也没有外室来跟她分宠。她给胡编修生了个独子,——已是五代单传了——两年前送回了成都侍候老太爷。然而她福分毕竟还是浅,小家碧玉,担得起多大的命?三年前她害偏头痛,御医的药灌了多少都不管用,痛了七个月,泪汪汪拉着丈夫的手,还是一命归阴了。那年,胡编修刚好五十岁。五十丧妻,对他来说,真是索然寡味。又熬了三年,头发白了一半,仿佛一炉子黑炭,烧了成灰;人要是没了一点念想,心也就灰了。胡编修递了折子进宫,泣请告老还乡。满朝的人都知道,胡编修是个规矩人,可规矩人放在哪儿都成不了事,多一个、少一个有甚么所谓的?他的请求,立刻就被恩准了,就好像有一匹追风的快马,就在他的宅门和宫门之间,专跑这趟差事的。恩准的确是意愿中的事情,但它来得如此这般快,又让胡编修有了无限的感慨。这感慨,就是说不出来的颓唐和难过,恍如又替自己做了回丧事。他颇有几个同年,都顶着京城的肥差,也都兼着倜傥不羁的文豪和木樨地的常客,他要走,都轮着做东喝饯行酒。时令已在年关,北京朔风呼啸,而酒暖肝肠,也乱心神,喝了几天,筵席就摆到了木樨地去。
胡编修早知道木樨地的艳名,却还是头一回醉入花丛。醉眼朦胧中,看桌上肴馔都是凤肝龙髓,听丝弦洞箫不啻孤雁哀鸿,而一身红袄儿的银桂,风情万种,如风般飘来飞去,若非仙女必是妖精!喝到半酣,银桂启了樱桃小口,放出弋阳腔来,客人们又痴又醉,一边击着桌沿,一边摇头晃脑地哼哼,甚或伸了手去,在她小蛮腰、翘屁股上啪啪乱拍。胡编修哪上过这样的阵呢,羞得侧了脸,直直地往墙上看。银桂又何曾见过这样的腐儒,她一曲唱完,偏偏斟了酒,双手端着,喂到他下巴跟前。胡编修看她一眼,不敢再看,银桂双目流波,十指涂丹,口舌兰香,一阵阵扑到他的脸上。他把酒一仰脖子喝了,却呜呜地滚下两行老泪。同年们全都傻了,一时不知所措。银桂从袖里抽出粉粉的手绢儿,替他把泪轻轻地揩了。胡编修竟像在考场中交了白卷的举子,失魂落魄,一身全都软了。吃茶的时候,同年们都捏了墨汁饱满的狼毫,在纸上写诗填词,以志今宵之欢。轮到胡编修,他苦苦吟了半晌,都没吟出句子,只好红着脸,用魏碑工工整整录了《毛诗》里的八个字:
第一卷 木樨地(9)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同年们齐声叫“好”!说看不出、看不出,这迂夫子藏着颗怜香惜玉的心!胡编修瞟了瞟银桂,长叹一声,默默地喝茶。银桂宛尔一笑,就在案上拣起笔来,接了一句词,一个字比一个字大、一个字比一个字重,如一个人凑近一个人,不依不饶地问:
念桥边红药,
年年知为谁生?
胡编修回家,重重地病了一场。大年三十的晚上,蜷在被窝里听街上嘭嘭的爆竹声响,火药香从窗缝里钻进来,好像已是隔世的味道。初一早晨,他挣起半个身子,好歹吞了一个仆人端进来的汤圆,又倒下去睡了。盖了重重叠叠的棉被,还是冷得缩成了一团。捱到初二,梦见发妻回来,坐在床沿,定定地看他。他想死期到了,哽咽着叫了声发妻的小名,伸了手捉住她的手。这一捉就懵懂醒了,看自己的手,竟真被另一支手捉着,滑腻、鲜嫩的手,不是发妻,不是丫鬟,是粉光脂艳的银桂。银桂带来几个红桔,熬了一钵桔羹,一勺勺给胡编修喂进嘴里。一钵喂完,全身发了层汗,顿时就暖了过来。
元宵过后,北京落了一场春雪。银桂称病不见客人,却把胡编修接到木樨地住了三天。三天之后,她跟着胡编修,冒雪走了。她不要张灯结彩,也不要吹吹打打,只有满载嫁妆的十架马车,静静立在雪中。丹桂率众姐妹们倾香巢而出,雪地相送,乌黑的云鬟和猩红的斗篷铺上一层银白,把胡编修看得发呆,惊为玉树琼枝!但陈主母没来,她说送行就像自断其指:看一个个死了,一个个走了。银桂在金桂的坟前磕了个头,就要登车,袍子的下摆却被扯了一扯,埋头看,却是小沅。小沅仰头看着银桂,不哭、不闹、也不吱声,只定定地看着,湿湿的眼里分明写着:“我上哪儿呢?”银桂把小沅的手掰开,淡淡道,“瞎子不是说过,‘遇桂即贵’嘛,小沅如何离得开木樨地?留下罢,年年清明,还有个人给金桂烧一柱香。”十架马车一齐隆隆地动起来,倏忽间就跑出了桂树林子外,车轮高高扬起的雪花,纷纷扑到小沅的脸上,她把手捂住眼,呜呜地哭了。
丹桂被小沅哭得心烦,把眉头皱成一个小疙瘩,抬头望见树林边,一个家丁的儿子牵着巨獒立在雪地里,傻傻朝这边看,就挥手把他招过来,吩咐他把小沅带去玩,让她玩高兴:“只许笑,不许哭。”那傻儿子不足十岁罢,但木樨地的残汤剩水把他喂得像头熊,他对丹桂埋了埋脑袋,拦腰就把小沅抱到了巨獒背上去!那畜生惊得一跳,载着小沅在林子里乱窜,小沅没笑,丹桂和姐妹都咯咯咯咯笑起来,像早来了一窝喜鹊,冲淡了离别的愁绪。
胡编修携着银桂一路访古拜贤,等车队进了潼关,渭河边萧条的林子已见到些吝啬的绿意了。他听说北边澄城的女娲庙有块补天碑,碑文、字迹都出自扬雄,就执意要绕道去看。银桂自从嫁为人妇,如冰之化为柔水,对丈夫无一不从。车队赶了一天,快到澄城的郊外,太阳矮到一座断塔后,天色眨眼就暗了,风挟着黄尘、沙砾飒飒地吹,人困马乏。银桂说,找间客栈歇息罢。胡编修刚在点头,四下里破锣乱响,数不清的农民如地瓜从土里滚出来,举着刀枪、棍棒、锄头、镰刀,突然就把他们围住了。胡编修目瞪口呆,十匹惊马咴咴地叫,银桂厉声喝斥:“反了么,敢挡翰林的道?”一个汉子把脸凑过来,嬉皮笑脸说,“不就是反了么……”众人一齐动手,把他们推到了那座断塔下。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卷 木樨地(10)
塔下立着更多的人,一望无际,个个面容模糊,齐刷刷圈着一堆火、一张案,案前一个瘦削的人在不厌其烦地写字。写了很久,抬头看见胡编修和银桂,就问他们来做甚么?胡编修已经心中稍安,据实回答,来看女娲补天碑。那人哈哈大笑,笑声苍哑,胡编修借着火光看他,竟然是一个老叟,胡须和鬓角都已经白了。他说,“补天碑有甚么好看的?我昨天就把天捅漏了。——我带三十个人砍了县令的头,今天就有投我的人,何止三百、三千……谁有本事补天,女娲活着又有甚么办法,天就要垮了。”
胡编修不知从那里涌起一股劲来,斥责说,“看你像个狂悖之徒,实则不过愚昧鼠辈,坐在井底,望见簸箕大的云,就以为是天了?识了几个字,就以为勘破了太极、阴阳的奥理了?以管测天,以锥测地,都是千古的笑柄。天意自古高难问,你以为以你今日所为,已经地动山摇了?!无非运芥豆之力,以撞石头之城。赶紧认罪服法了罢,朝廷天军到来,或者还有回旋之地。”
老叟默然半晌,缓缓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驺狗’。既然天地不仁,又何妨改换天地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秦无道,才有汉高祖提剑进咸阳;元无道,才有明太祖由穷和尚起家,坐上了龙廷。这些人要反,是活不下去;我要反,是我考了四十年的科举,迄今还是个老童生,活着有个屌意思。四海之内,不是莫非王土嘛,澄城如此,我如此,四海之内想必也是如此罢。”
胡编修低了头,不说话。老叟又说,“你默认了我的道理了?跟我一起反了罢。”胡编修摇头,说,“秦无道,率先把天捅破的陈涉却没有好下场。你回了头罢。”老叟直直盯着胡编修,火焰如干渴的舌头呼呼向上窜,断塔上的风铃哑声响了几下,他说,“上了这条路,就谁也回不了头了……你走罢:女人和财物,你选一样给我留下来。”
银桂大惊,想说甚么却说不出来,只愣愣看着自家的丈夫。胡编修却不看银桂,淡淡道,“我带走我女人。”银桂一软,差点倒下地,胡编修伸手把她扶住了。
老叟点点头,说,“很好,很好……听说你是个翰林,你给我留一幅墨宝罢。”胡编修提了笔,却不知道该写甚么好。老叟说,“随便。”胡编修问,“请教尊姓大名?”老叟笑起来,“说出来辱没了先人,——就算‘王二’罢。”胡编修就用魏碑,工工整整写了:
盗亦有道
停了一停,又添上:赠王二 翰林院编修胡齐家(字)慎独 天启七年春
王二哈哈大笑,“写得好,写得好……慎独却是不妥,慎独如何齐家?慎独应该改‘修身’,家要兴旺,必得阴阳同修啊。”银桂紧攥住胡编修的手,感觉它烫得微微发抖。王二把银桂送还给胡编修,还送还了一匹马,一百两银子。银桂给车夫分了些盘缠,就把他们都散了。
那匹马,银桂跨着,胡编修牵着,一步一步沿渭水过了秦川,过了秦岭,走到川西坝子的油菜花香得闷人了,两人一骑,悄悄过万福桥从北城门进了成都府。
胡编修夫妻回家,谁都不去惊动。西去成都府三十里,有一座小小城池叫郫县,望帝化做杜鹃啼血的故事,就出自这儿。写《太玄》的扬雄,也是郫县土生土长的人。胡编修算定天下就要大乱,就在县城外,杜鹃山南麓,买了一处桑园、百十亩稻田,盖了几间茅屋,把全家都搬了过去。银桂给胡编修生了九个儿子,两个女儿,加上他发妻的长子,共是十二之数。崇祯一十七年之后,没争到天下的张献忠退入蜀中。在剑门出恭时,他的屁股被一片芭茅叶拉出了血,于是一腔怨愤,都发在了四川人头上:两三年的时间,四川人都快被他杀完了,成都府成了一座荒凉的城。胡编修率一家老小,遁入杜鹃山中,继续过着耕读逍遥的日子……计六奇,这一点你是比我还要清楚的,顺治年中,调了湖广的百万之众,去填四川之空,说是湖广填四川,其实是“五湖乱蜀”罢。可你不会知道的,除了我,没人会告诉你,迄今为止,能说地道四川话的人很少了,——他们全是银桂肠子里爬出的小胡种。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一卷 木樨地(11)
至于王二,这个在大明三百年的历史中,率先用武力起事的草头王,最终以短命收了场。就在天启七年八月的某个后半夜,一名叫吴襄的游击将军,冒着蚊虫一样飞翔的雨点,突袭了王二的营帐,斩首八千颗,并用一条铁链把王二锁拿到了紫禁城。午门献俘的仪式是小刘公公亲口给我讲述的,那天北京也在落着雨,这使整个帝国的空气仿佛都具有同样的潮湿。在净鞭和锣鼓声之后,两百个魁梧雄健的大汉将军,用声震屋宇的吼声,迎出了刚刚登基的我的父皇,十七岁的少年天子。父皇徐步穿过富丽、庄严、厚实的门洞,还有肃立两侧的文武大臣们,在琉璃瓦、红色宫墙的背景下,由杏黄伞护卫着踱到王二的跟前。落后父皇半步、而几乎与之并行的,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人,这就是被呼为“九千九百九十岁”的大太监魏忠贤。
王二只剩了一把老骨头,用一种生硬的姿势在跪着,不过看起来,他更像是被从头到脚的铁链压趴的。一支大汉将军的手伸下去,抓住他的后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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