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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炼狱-第10部分

小说: 炼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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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性地叼着烟嘴,像个绅士那样悠闲地抽着恒大烟。房子倾斜的片刻,他的嘴张着、手举着,可是烟和烟嘴却一起掉到了地下。只待战士们走出倒塌的房架,他才从僵直的状态中缓过神来,战战兢兢地前去问侯。

我这个人比较迷信天性。总以为天生的块石头雕不成宝玉,先天一个蠢材锻造不出栋梁。连长似乎是一个天然的生活艺术家。他进入不了任何规距,只爱制造规距。而且对于自己制造的规距,他也不会去把守。就像小孩游戏时搭的屋子,搭过之后就拆掉。他自己没想住,也没想给别人住。他的搭只是为了好看,为了欣赏自己的手艺。欣赏过后他又会产生不满足感,于是他掉过头去制造别的更好的东西。自然,这别的东西造好之后,他又会毁掉它。支配他创造的惟一动力就是玩。他有一种永不止息的游戏的渴望。他之创造绝不意味着有什么高远的追求,不,他从来没有这样的野心。他讨厌身心的负累,只图快乐。一旦被镶嵌在某一行为中他就会感到疲惫和厌倦。当年参军一方面是厌烦了手推车制造的简单工艺,一方面是想摆弄摆弄枪支,做一个神枪手。他绝没想到部队的生活有这么多规距。这些规距要以窒息自己的自由天性为代价。到部队的开初,他还有一点新鲜感。但不久他就感到了腻烦,所幸还有武器吸引他。然而武器的不能实地运用使他万分扫兴,实际上当上了大比武的尖子后他就过够了部队的生活,觉得千好万好不如家庭安闲好。即使不来文化大革命他也会懈怠起来。

说连长是个生活的艺术家,只是就他爱创造生活的乐趣而言,并不是指他调度生活。要是从这个角度看,他很笨拙,过于耿直而缺少应变能力。文化大革命一来,他开始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后来像泄了气的皮球,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其实他没受多少伤害,老领导总想提拔他。只是他自己没劲头,再也干不出名堂来。他不大会说会讲,听到那些会说会讲的人夸夸其谈,觉得头晕目眩。他是那种不愿把生活归入到理性和教条的人。他不会分析,只是凭直觉感到,以往虽也拘谨,但还接近童年的游戏,过得稍许随便、自然。现在的生活有些作伪,非但勾不起他的兴趣,还叫他精神紧张疲惫。他刚满三十岁,但已像一匹跑累了的老马,总想停下来歇歇。说他服役思想不牢,不算冤枉他。他经常在战士面前流露复员的渴望。一提起他那盛产大豆的家乡,他那生产手推车的工厂,他那温顺听话的老婆,他那球得要命的儿子,他总是眉飞色舞、喜不自胜。他总是津津乐道和朋友们一起钓鱼时的闲扯,老婆怎么把洗脚水端到跟前,儿子怎么把他当马骑。只有在这时他宽阔的脸膛上才满布笑容。我至今还记得,每当听到他无限深情地说起他的故乡、他孩子老婆的日常生活,我的心里都自觉不自觉地涌起一股热流。我佩服他的直率,他不顾别人怎么议论的表达。我也感受到了他灵魂深处的忧郁。由于太喜欢充满温情的日常生活,太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总有压抑感。他是不愿积存这种压抑、这种忧郁,才不顾一天的劳累,晚饭过后就打蓝球,或到山坡上和战士们抒情。那是他不让忧郁进入心灵空间的方式,也是他宣泄的方式。我愿意听他说话,每次都跟随战士来到山坡上。我虽然什么也不说,只听他讲,但每听到他说话,心里都像放下了千斤重负,感到十分舒坦。他真是直朴,真有人味儿。我喜欢他,一离开他,还有点悻悻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部队特别讲究资格。一个入伍时间长的老兵,连干部也不敢轻易触动他。连长入伍时间最长——1961年,又是连里最高领导,所以他的自由比别人更多些。

在一个星期里,他总要歇上一天半天。晚上他把查哨的任务交给副连长和排长们。但他不准别人学他,对于战士,他出奇地严格。只要他们有一点差池,他就放大嗓门骂人。他的话像冰苞打在头上,容不得反抗。他还总是扯着脖子喊:“怎么,想跟我比?不自量!我吃的苦比你们喝的水还多。等你们干到我这份上再学我。”听到这些话,你不知怎么评价他才好。有时我反感他的以势凌人,觉得他像个军阀。但有时又颇欣赏他放任的胆量。以为他做人做的彻底,里外透亮。时间长了,看的多了,谴责还少了。所谓“官教兵、兵教官,官兵平等”都是书本上的说词,是表演给人看的,在实际生活中,它们是不存在的。真的,好像生活离不开资格。当了营长、团长,你就不用干活;当了师长,你就可以在任何时候都坐小车;当了国家元首,你就可以随意摆布他人。就连班长都有点特殊的权力,他可以在班里骂新兵,让新兵给打洗脸水、洗脚水。如此一看连长,也就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了。

连长的作风并不都能为人接受。我永远忘不了那一个早晨,我们挖地种“布留克”。大家已经干了一个多点儿,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他才从帐篷里出来。他边击扣,边向我们走来。忽然,他横眉立目,大骂道:

“李雪华!妈了个逼的,你是干活哪,还是玩哪!人家烧香把香插到香炉碗里,你他妈烧香把香插到驴鸡巴眼里。你把菜籽撒到树叉里干什么!你给我一粒一粒拣起来,拣不干净,我不叫你他妈吃饭!”

小战士李雪华吓得乖乖去拣籽种。别人已整队回来吃饭,他还留在那里一粒一粒地拣着籽种。见到此情此景,我有点忿忿然,以为连长太粗暴,不把人当人。

小战士李雪华做的确实是不对,平日里他就喜欢藏尖偷懒。好像一个富人家的子弟,而且是个独苗,大人们娇惯他,他自己也娇惯自己。颀颀长长,他长着一副好身材,白白胖胖,他还长着一身好皮肤。无论干什么,他紧怕把自己的腰弄弯了,把自己的脸弄黑了。他本来有的是力气,可是你总觉得,他长的力气,不是用来干活的,而是用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他还颇自尊,很有一点傲气,总觉得自己在同龄人中最有学问。因此无论谈什么事,多以立于鸡群之鹤的眼光来斜睨别人。他的心里有一杆不合适宜的秤,他不用劳动的好坏来称高低,而是用智力来称高低。他字写得好,文章写得好,乒乓球也打得好。他宁可把力气用到这些事儿上,也不用到连队倡导的活动上。在他看来,简单的劳动谁都能干好,可是颇有难度、颇需要技艺的事情,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的。于是,他便在类似的事情上突出自己。可他忘了他蹬的是无用的车轮,只是空转。他简直就是堂。吉坷德的子孙:专门生活在想像的世界里。

我总觉得李雪华是个难得的苗子,他的心性好,智商高,只要培养得当,会有较大的发展。即使他有严重的缺点,但也不能随便骂人爹妈呀!听到连长的叫骂,在那一瞬间,在气恼中,我以为连长简直就是个军阀。可是不久我就发现,我的人道主义谴责对于连长来说不大合牙。因为他发过火后又迅速跟小战士亲热起来。好像他骂的不是战士,而是石头或土垃坷;他不是骂人而是随便说话。而战士们呢,没有人忌恨他。连我自己也惊异,我修造的思想齿轮怎么咬不上生活的机槽。你看,连长不是招呼被骂的战士打球、下棋,就是自己拿起二胡,扔给对方笛子,来一段合奏。碰上好吃的,比如开胃的辣椒末,他就把对方叫到跟前,和他一起占咸菜就饭吃。吃着吃着他会说:“我骂你们不好,好在我没几天就滚蛋了。你们呢,也别学我。我不管怎么的,回去有个地方,巴彦手推车厂厂长的位置还给我留着呢。你们得熬出个名堂来,回去有个着落,别在这白混一场。”再看那些战士,眼泪肯定含在眼眶里。为了不致掉下来,他们赶忙扒拉几口饭。挨骂的战士不管受多大委屈,可多数跟他合得来。他更不记前嫌,该重用照样重用。不久,李雪华就是经过他的提名当了连文书。

使我对连长有更多了解的还是在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事。那是在房架搭好之后,准备往夹壁杆里灌泥的时候。一个上午,我和一些战士用手扒草垛,用以和泥。我抱完一趟,刚要弯腰抱第二趟,忽听一声断喝:“老施!住手!”我吓了一跳,以为做错了什么事,惊恐、木然又不无反感地站在那里等着他骂人的批评。一刹那间我甚至觉得全完了,不但面子丢光了,而且再干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谁知,他走到我跟前,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老施,这山坡的烂草堆里好藏毒蛇,看咬着。你将来是有用人材,我们得保护你。”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我心底涌动着波澜,不知说什么好。连长似乎并没在意,又批评旁边的战士:“我和你们说过多少遍了,这草堆里最爱藏毒蛇。你们不用叉子挑,怎么非得搁手抱?!记着点,以后照看着点老施。”

说着,他催促战士用叉子叉草。战士们叉了半天,不见什么动静。待到接近地面,倏忽之间,真的窜出一条毒蛇。它卷了一下身子,还没等人看清,又钻到别的烂草堆里。连长让大家细心翻草,自己从一个战士手中夺过叉子。这堆草不多,很快就被翻到了一边。当稀薄的草屑再也掩盖不住身体时,毒蛇闪电般地窜向一边。连长早已盯住了它,没等它跑出多远,便拍住了它的尾巴。几个战士棍棒齐下,把蛇砸扁了。

看着战士拎在手中的死蛇,我颇有点后怕。与此同时我感到万分愧疚,竟把连长的爱护当作了对自己的打击。我反省自己,是过于自尊、过于敏感,还是我的人道主义过于僵直。它不但理解不了纯朴形式下的浓烈爱,反会产生愚腐的成见?

事情无独有偶。过不了几天,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从东山脚下的小河边洗衣服回来,看见一个老乡从西山上跑下来。他碰到副连长,说是有一只大熊,正向这里走来。副连长决定带人搜扑,一来解除危险,二来想改善连队生活。连队的日常生活刻板无味,忽然来一次狩猎,都觉新鲜刺激,人人要求参加。我素闻大小兴安岭种种关于熊拍人、坐人、舔人的故事,极想看看真熊、打熊的场面。当我和十几个战士荷枪实弹,正待出发时,连长从营部回来。听完报告,他把我的枪要了过去,说:

“老施,你留下吧。”

我肯求:“连长,让我去看看吧。”

连长严肃地说:“老施,这可不是好玩的。野兽不认人,万一出现险情,对谁都不好。”

“连长,我会打枪。”我再次恳求。

“别耽误时间了,其他人出发。”

下过命令,他回过头对我说:“老施,你有更大的事需要完成。现在只是准备阶段,将来你比我们有用。你到我们这里,我就得保护你。”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追赶上山的队伍。

我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繁茂的桦树林里。我抬起视线,面对托起青天的巍峨山顶,心里升起既自怜又雄壮的感觉。我想哭又想笑,泪水,感动的泪水向外涌流。两个多月来,不,几年来,就因为知识分子这个身份,我尝尽了凌辱和折磨,从来没有受到过谁的爱怜和重视。我整天听到的都是“从旧学校培养出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之类。就在昨天夜里换哨的时候,一个比我小十几岁的战士还直呼我的名字,奚落我:“老施,人家穿四个兜都不站哨,你还站哨,是不是上边看你岁数大,照顾你面子,给你四个兜啊?”我瞠目结舌,从心里冒出来的恶气使我恨不得一枪毙了他。可我不得不把愤怒连同屈辱一起咽进肚子里。我明白这个小战士不过是凭直觉说出了时代的隐秘,要击碎他的脑袋,首先要击碎那个给他感觉的时代。而我没有抗拒他背后力量的能力和勇气。

今天连长竟如此看重我的生命,甚至比我自己还珍视它,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他的话胜过春雷,在它惊天动地的震响中,那蛰伏在黑暗中、几近麻木的自我意识慢慢苏醒,伸开了触角。我第一次感到,我还是个人,我还有资格、有价值挺立在人群之中。在那一刹那,我恨不能跪在他面前表示他的感谢。我知道,我这一生都没法报答他对我的关怀。我相信,没有任何礼物比他这几句话的份量更重。它们在我生命萎缩时对我的鼓舞,将使我终生对他表示怀爱。

接近连长,亲近连长,把他当兄长、当知己的渴望愈来愈强烈。“士为知己者死”,我怎么会写小评论,上挂他的所谓“退坡”思想、“半截子”革命思想呢?何况那“继续革命”、“永远革命”的思想到底有何道理、符合哪点人性呢?
 


 

八、指导员








深夜两点的哨兵已经上岗,我还是睡不着。我试用各种方法——查数、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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